琴音迭起,幽幽桃林深处,此时只见一红一白两道纤影正站得笔挺,面色沉静,似要化成了雕塑,与这夕阳一同成为亘古不变的画卷。
“得罪了!”话音方落,红衣女子以一种极为鬼魅的身法朝对面迅速逼近,速度愈快,身形也就愈发虚无,仿佛眼前所见皆为错觉。
白衣女子面上却不见慌乱,只向后一个侧翻,不过眨眼工夫,已一手抓着一株桃枝,拔地而起,堪堪躲过了那抹几近擦肩而过的厉芒。
一击未中,红影难免有些发愣,白衣女子却不废话,长指一勾,手中的树枝便如利剑出鞘般,带着凌厉的气势朝着红影猛刺了过去。
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红影自是不敢迟疑,旋即迅速地往身侧一闪,企图避开这道锋芒。
旁人不知,可她却一眼就能看出了端倪:对方这招式表面上看着简单,实则毫不含糊,去如箭,来如线,绝非她能轻易抵挡下来的。
果不其然,饶是她心里早有做防备,却显然还是稍有些迟了。
甚至来不及站定,红衣女子只觉眼前一花,几缕青丝随即飘落,再去看时,白衣女子却不知何时已站于落英缤纷之处,衣袂飞舞。
“这回不算,不算!”心底那股不认输的劲儿促使着红衣女子不满地再次提剑,不同的是,此次她的招数全无章法,更似在拼运气。
自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可她对自己武功还是很有自信的,不说战无不胜,可在同辈中也数翘楚,然而到底年轻,一激便露了破绽。
白衣女子闻言甚至未作迟疑,唇角一勾,随即踏着比之红衣女子方才更诡异的步伐,迅速逼近了过来,浑身上下皆是犀利可怖的气势。
红衣女子见状不由大惊,她原本还想着自己规规矩矩地打打不赢,想必是因为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招式,就想试着碰碰运气,乱打一通,看对方还如何提前防范,就算可以,她也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挽回局面。
然而,眼下看到对方如此迫人的气势,还没打就已经足够撼动她想要继续打下去的信心了,以前听尚武说过有人光用气势就能击败对手她怎么也不信,可今日她才真正领教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手——
果然,不消几个回合她便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得连声叫停。
“嘿。”红衣少女瞅了眼正遥遥指向自己的长枝,半晌才眨眼,可怜兮兮道:“绾姐姐,红绫这么可爱,你真的不考虑收作徒弟么?”
“你个欺师灭祖的,自己学艺不精,怎的还敢如此厚脸皮!”一名略显稚嫩的男声随即从身后传来,言语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公子!”红绫闻声顿时不禁眉眼一弯,就连方才战败的沮丧此时也消了大半:“崇文总爱欺负人,如今怎的连你也不帮着我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崇文方才说的倒是一点不错,怎的,你这小丫头可是瞧着人家绾姑娘武艺高强,就开始嫌弃本公子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绾婳顿时警觉,下意识地往桃林深处一个慢慢现形的人影望去。
清透的薄雾,闲闲地散开,衬得那个人的脚步,无比的悠然宁逸。
绾婳还是那样笔直地望过去,没有多余的动作,但凛然的寒气却一点一点从身体里逸出来,连站在她身旁的红绫,都不禁绷紧了神经。
话音方落,只见桃林深处,一名白衣男子果然正朝这里缓步而来,如雪的容颜如同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华耀万里。随着他的渐渐走近,只见落花蹁跹处竟生生地劈出一条道来,男子白色的衣角随风飘扬。
玉无垠款步而来,周身气息浑然天成,看了红绫一眼,面上依旧温润,只摇头道:“技不如人是事实,想另拜师门的也是你,要如何帮你?若非是小丫头嫌弃本公子了,这一言一行,又该作何解释?”
红绫闻言不禁小脸一红,乖乖地跟在玉无垠身后,讨好道:“瞧您说的,红绫这不是想武艺更精进,以后出去也好给您长面子么......”
好吧,其实就是输得太多了,她就想多比几场看能否扳回一局......
可惜——
红绫偷偷瞧了绾婳一眼,心下不禁摇了摇头。
唉,说是切磋,其实根本就是绾姐姐单方面的虐杀嘛......
玉无垠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并未说话。
见他叹气,红绫下意识地抬起头,不想正对上玉无垠的眸子,明明眸子温和纯澈,可就是瞧得她不知所措,撇了撇嘴,只得低下头去。
红绫正径自神游,突觉额头一疼,她不满地往上一瞧,正好碰上玉无垠略带深意的眼神,只得小声讨好:“常言也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红绫今天输了不假,但万一明天就赢了呢是不是?就算不是,红绫这么认真,赢还不是迟早的事情,嘿嘿,毕竟我家师父这么厉害......”
玉无垠自然知道她什么心思,可面上神色却是分毫不改,只挑了挑眉,转而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若再不好好用功,只怕到时赢不了别人,最后还得赔上我百草谷的名声,让人说本公子教育无方?”
无可否认,眼前这就是一张近乎妖异的面容,一双凤眸总是似笑非笑的,像是盛满了桃花流水般,只消微微一眯,便足以勾魂摄魄。
即便是在威胁人,这个男人也是显得高贵而圣洁的,仿佛他本就该这样做一般,看着这样的他,绾婳一时语塞,愣是挑不出半点错来。
红绫可没胆气留下来好好观察,闻声立即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了,红绫离开后,玉无垠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回到绾婳的身上。
夕阳西沉,暮色洒下。
他似乎是在笑,可脸庞却又分明笼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冰冷,没想到收敛起柔色的他,反倒多了种利刃出鞘般的锋芒,令人不禁颤栗。
绾婳不禁微蹙了蹙眉,虽不解,却也不打算先打破沉默。
什么威胁人,这分明是想寻个理由把人支开罢了。
她向来不喜欢与那些高深难测之人打交道,可老天爷却似总要跟她作对一般,围绕在她身边的,一个两个偏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想到这里,绾婳一时只觉头疼,在百草谷这两年来她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也是真累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揣测其他人的想法。
何况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玉无垠虽莫测,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不会对自己下手。否则,凭对方的本事,如果存心害她,那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再者说他既然要害她,当初又何必出手相救?
心念微动间,绾婳眸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了一抹光芒,那分明是双冷傲而沉静的眸子,却又同时有着无数的莹光不断流转,美不胜收。
玉无垠微愣,下一刻却又是一副仿若未见的模样,反而轻颔了颔首,随即便饶有兴致地侍弄起了石桌上的紫砂壶和两只精致的茶杯。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紫砂壶上划过,长长的袖摆轻飘飘地落在古琴边上,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巧妙地为他添了几分谪仙般的绝世风华。
绾婳一愣,原以为玉无垠支开红绫想必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却见他竟什么也没说便径自绕过去了,正纳闷,旋即转身,入目的便是一方青石小桌放置在桃林的深处,周围落英环绕,漫天飞花飘零。
此时玉无垠正端坐于一把古琴前,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色泽莹润的玉簪横穿而过,挺翘的鼻梁仿若远山般高拢,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轮廓更是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高洁点缀到了极致,公子如玉,不外如是。
只是,有如此出色容貌之人,按理也本该拥有一双魅惑的眸子才是,可从那双平静得不见波澜的瞳眸中,绾婳却读不到一点多情,更读不到魅惑,看到的,只有那种孑然一世的孤独和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那种孤独和平静,明明淡然无比,却偏偏又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之感,让人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寒窖中,不自觉地周身一凉。
“试试?”玉无垠却似未察,笑着给她递上一杯清茶。
绾婳闻言自知失态,颔了颔首这才接过茶杯,她缓缓凑到鼻间一闻,顿时只觉一股清新的幽香扑面而来,不禁脱口赞叹道:“好香!”
尔虞我诈的事情经历得多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做这赏花品茶闲情逸致之事,可今日,坐在这缤纷落英中,却似多了几分轻松惬意。
玉无垠闻言只淡淡一笑,面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温软清俊。
石桌上放着一把精致的古琴,还有一炉上好的檀香,炉壁纹饰精致,十分小巧,绾婳面上虽看似仍旧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自赞叹的。
入了深秋,天色总是暗得极快。
白日里温度虽热得吓人,可这会儿到了晚上,升腾的水汽此刻都开始慢慢地降了下来,加之月上中天,空气中更是多添了几分凉意。
琴音迭起,音调婉转清扬,纤而不弱,细而不绝。
绾婳听着,只觉心底有一根弦在不断绷紧,仿佛下一刻便会崩断,可又偏偏,这根看似不再牢固的心弦却仍旧在颤巍巍地向着无法预料的地方扬去,揪得她心中发涩,却又不敢去打断,唯恐其不胜此力。
这琴音分明如此轻柔,轻得仿佛没有丝毫的重量,却又偏偏是这样的它,不经意地便直闯人心,触碰到听者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部分。
等等,不对——
绾婳这时才察觉到了什么,美眸蓦然回转,手中杯盏应声而碎。
不出意料地视线相撞,两人目光冷冽变幻,似是较量、敌对,又像是在交流、权衡,神色复杂,但四目锋刃锐利,紧紧地吸在一起。
半晌过去,竟都无一丝退缩的迹象,场面顿时变得沉寂肃杀起来。
“这就是你说的好戏,瞧着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嘛......”
崇文疑惑地看向同样怔愣的红绫,疑惑不解地问道。
他们从方才开始就躲在不远处头偷看,可实在是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的刀光剑影起来了?
绾婳蹙了蹙眉,其实她早察觉到了二人,只是没有兴致去拆穿罢了,相比之下她更在意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男人,眸底神色颇为复杂。
她面上神色虽仍淡淡的,心下却在暗暗思忖,此人恐非寻常之辈。
以琴音惑人的事情她过去也并非从未听闻,只是一直觉得这事太过滑稽,也始终不敢相信罢了,如果不是方才她自己亲身经历了一番......她甚至,她甚至到现在还以为那不过就是个可笑的天方夜谭!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玉无垠一眼,眸底的怀疑毫无遮掩。
不相信他,就是不相信他——
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让人信任的感觉。
就在这时,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琴声骤然一顿。
“怎么不弹了?”绾婳回神,率先打破沉默,状似无意。
玉无垠也不打算拆穿她,只笑道:“一人独奏,未免无趣。”
“哦?”回想起方才的情形,绾婳垂了垂眸,掩去了眸底的考量。
方才的玉无垠与此刻温润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想到这里,绾婳幽深的眸光不禁又深沉了几分,眼前对方的动机她一无所知,最可怕的是,对这个男人,她竟生不出一丝的敌意来。
“也罢,”绾婳突然停住话题,别人不愿意说的她也没有兴趣去窥探,沉吟片刻,这才举起茶杯,笑言道:“以茶代酒,多谢神医。”
玉无垠含笑抬眸,静静地望着她,似问非问道:谢我什么?
“多谢神医当日救命之恩。”绾婳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而不是袖手旁观,换做是她,说不定就真的是见死不救了——
两年前她被万毒窟的杀手逼下悬崖,若非玉无垠肯出手相救,她可能早已成了崖下的无名冤魂,这份恩情,她不能忘,也绝不会忘。
虽然,在跟杀手缠斗之前就已有安排,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但烜帝为人生性多疑,这条后路最多也只能保她当时不会死,可后面呢?
以前就听人说过,百草谷的玉无垠玉神医医术通天,据说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伤病都能治好,唯一一点就是脾气古怪了些,救人全凭一时喜好,看得顺眼的,自然治,看不顺眼的,你给多少钱他都不治。
传言不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并非空穴来风,可现在她却活了下来。
玉无垠闻言只微曲了曲手指,随即又慢慢地展开,这才轻摇头,说道:“何须谢我,你命不该绝,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相救。”
“何况,你又如何知道我救你是出于善意,而非心机叵测?”末了想到什么,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既这么说,那便算吧。希望你知道,我这人向来不做亏本买卖,若你感激,日后倒可以命相抵。”
绾婳挑眉,淡道:“我当然会尽己所能报答你,却不会以命相抵。”
“呵,外界的女子也都如你这般......无情么?”
生死从来都全在于他的喜怒罢了,只要他玉无垠喜欢,不管你是谁,要你死都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可眼前的女子却似乎成了例外。
“这又如何能说是无情,方法不一样罢了。即便我愿以命相抵,你也得不了什么好处,既然不做亏本买卖,何必讨这无益的筹码?”
“以我百草谷为注,就换得姑娘这句无情的话,还不算得不偿失么?”玉无垠一愣,愕然地望着她,随即眸底多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不会后悔的。”她笑着说,眼底是毫不遮掩的自信与了然。
玉无垠面上始终带着笑意,眸色温润,全然没了方才的疏离。
“有意思。也罢,日后若跟姑娘讨一杯清茶,姑娘总不至于相拒?”
绾婳没有料到他竟然会提出这样古怪的要求,略微迟疑了下,心中虽不解,却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杯子,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玉无垠点点头,随即站起身,颔了颔首,彬彬有礼道:“今夜唐突了,下次有机会再见,我定备好重礼给绾姑娘赔罪,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随即转身,闲逸地走开了。
绾婳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方才一直在与对方谈笑风生,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玉无垠不动声色间给她带来的那种莫名压迫感。
这人,使得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如此地没有了把握。
玉无垠人走了,可绾婳却仍静静地站在原地,眸子紧闭,似在思考,容色平静得如一汪死水,衬着清冷的月光,泛起寒凉的雾气。
夜风拂过,将这片焦躁的土地,拢在它温柔的薄纱之中。
绾婳忽然觉得冷,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恰在这时,一只异常轻柔的小手缓缓攀上了她的肩膀,紧接着,一袭伴有女子独特馨香的披风便也服服帖帖地披在了她瘦削的背上。
她讶异地转身,却撞见一双异常清亮的眸子,殷红的樱唇微微勾起,那人笑得天真,也正回望着她,轻言道:“绾姐姐,我是红绫。”
绾婳一愣,缓缓抬起头,笔直地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红绫嘿嘿笑着,摸摸鼻子又道:“绾姐姐,你和我家公子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呀,为什么感觉气氛怪怪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公子让红绫把这个交给你。”自知问不出,将瓶子递给绾婳,刚要离开,忽地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她道:“绾姐姐,你受伤了么?”
伸手接过红绫递过来的药,绾婳转眸望了眼桌上那被她握得破裂的茶杯,又转而看着她还有些发红的指尖,神色间不免多了几分复杂。
方才失态捏碎了茶杯,确是受了点儿小伤,不想他倒是细心。
绾婳抬眸迎向红绫略显担忧的神色,难得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我没事,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公子,就说有心了。”
红绫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冲着绾婳咧唇一笑,点头说道:“那就好,如果没其他事儿的话,红绫便先回去了,绾姐姐你也早些歇息。”
待红绫走远,绾婳这才收回目光,借着暗淡的月色,细细地打量起手里的瓶子,瓶身通透晶莹,在月色的照映下竟还有些朦胧的光芒。
稍作迟疑,她还是倒出里面浓稠的液体,涂抹在指尖的伤口上。
这药很凉,凉得连她也不禁有了一阵阵的痛意,好在,疼痛过后,她发现伤口便开始有了些许痒意,似乎已经开始在慢慢地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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