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 七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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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碰上了赵先觉,注定是要无功而返。

    等杨双溜达到日货店的时候,人家早就关门了。江城九点钟实施宵禁,只在特定场所开放夜晚,那些地方不可能会有干电池卖。

    没有办法,他只好逛了大半个空荡荡的、没有生气的城市,走回燕子居。路上偶尔遇到的一队宪兵,还朝他敬礼来着。

    杨双呼吸着江城夜晚的凉意,感受着江湖带来的水腥味道。

    他踩着青石路板,再一次地把他所面临的局势原原本本地、自己和自己摆龙门阵似地一一地在自己脑子里摆了一遍。

    围绕着他,总共有三大势力,七个人。

    这三大势力分别是梅机关以及特高课、七十六号、军统。

    而六个人则是:章九璇、赵先觉、影子、内线。延伸开来,还有松岛浩、魏先生、山本樱。

    加上自己,是八个人。

    刚好两桌麻将。

    他每天都在修正着自己脑袋里的这份名单,以免有所疏漏。这些人,赵先觉一开始是排在第一位的,直到今天晚上下楼之前都是。杨双一直认为,他要对付章九璇,首先就要对付赵先觉。他进梅机关之前,就自己腹稿了一份粗略的行动指导计划。

    第一步,隐瞒自己知道章九璇真面目的事实,这样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只有活下来了,才能接着战斗。

    第二步,在第一步的前提下,用尽一切手段剪除章九璇的左膀右臂。梅机关直管七十六号,赵先觉这个人阴鸷狡猾,心狠手辣。有他在一天,杨双就浑身不对劲。他必须死!

    第三步,引出章九璇的真正阴谋,打探影子的下落,摸清军统内线的特征。

    第四步,控制影子,握住章九璇和军统内线的把柄,向重庆换王安柔。

    他现在正徘徊在第一步的行动计划中,想让章九璇不明白自己的内心,看上去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章九璇把自己留在身边,她应该早就已经想好了如果有一天被识破的话,她会怎么做。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杨双只是想在这一天到来前,尽可能地完成他拟定的计划。

    而且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清楚她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只有什么都想在她的前面,自己才可能会有一丝希望、一点胜算。

    这一次,她派赵先觉去湖城送死,只不过是演一场戏给他看。接下来,她还会继续演出这样的戏码。他和章九璇这种实际上对立的身份,注定了章九璇不可能信任他,把他关在梅机关,不得不说是棋高一着,杨双看似不被束缚,其实早已经进了她的五指山,动弹不得。他每天起床之后,八点半之前一定要到梅机关报到,否则他家门口就会出现便衣。他下班的时候,也要去和章九璇报告

    他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好走完之后接着怎么走,他做事必须小心翼翼,不能露出不信任的姿态,不能怀疑她。不仅不能怀疑,还要深信不疑,要唯首是瞻……

    杨双坚信,他在梅机关的日子不会太久,章九璇不可能一直拿着高额的薪水养着他这么个敌人。也确实,在梅机关他无所事事,他完全就是为了满足章九璇的游戏欲望而存在的。她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狩猎者,先用绳索套住了她的第一个猎物,然后用第一个猎物来吸引第二个猎物、第三个猎物,那样的话,她就满载而归。

    她如果没有达到目的,就一定会别出心裁,用出别的手段。

    而到那个时候,就是杨双寻找她的破绽,进一步实施他计划的时候。

    所以杨双翘首以盼,他不知道章九璇接下来要用他吸引谁,或许她会让自己和影子交流一次。

    如果影子确实是在她的控制之下的话。

    就这么想了一路,杨双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燕子居的牌楼下。

    这里比几个月前还要荒废。很多人为了逃避战争和日本人的统治,携家带口向西而去。这里大部分的房屋和地产都成了无主之地,伪政府在两个月前,收掉了很多没有人住的房产。那些失去了男人们的三儿们,就显得更加地落寞和寂寞了。

    杨双和王安柔的小二层楼也在那一次清扫当中落入了伪政府的腰包,他们会把这些房产和地产作价,以黄金和白银为码,向旁人出售。这里的房子虽然不算十分老旧,价钱也不算十分高昂,但想入手的寥寥无几。

    自民国二十七年四月起,日本人在江城呆了整一年半,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们先是攻占了城市,大肆劫掠了一番,抢走大部分流露在外的黄金和白银。然后以经济秩序为名,发行了战争军票,用那些废纸,再换走了一批黄金和白银。

    他们在黑市里卖一些有钱人家生活的必须物品,比如白米、比如布料、比如灯油、比如棉花和煤炭等等等等。

    劫掠劫的只是一小部分,用废纸换真金白银也不一定能让人上当受骗。但是如果强盗控制了你的生活命脉,逼迫你不得不拿这些硬通货币做交换的话,那你守着那些叮当作响的身外之物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就算能活下去,你也活不痛快。

    这才是钝刀子割肉、细水长流。你喊不出来,你也叫不明白。

    燕子居的这些房产,大概也是日本人想让江城有钱人再掏上一笔钱才想出来的办法。

    可是大部分人再也拿不出买房子的钱了,他们宁愿住在修修补补的宅子里,用手里的银圆去和黑市里的二道贩子换一些吃得下嘴的粮食以及穿得暖的衣裳。眼看冬季即将到来,他们还需要大量的煤炭和灯油,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所以一直以来,燕子居仍然是空空荡荡,渺无人烟。

    杨双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抬脚走向了牌坊。

    正侧面走来了两个男人,勾着头,在牌坊的阴影下边走边看向晒着月光的杨双。

    杨双正瞄着自己的脚尖,那双脚穿着佐官才能穿的马靴,在青石板的路上“咯嗒、咯嗒”地一步一步地点着。他曾经很喜欢听这样的声音,那是只有皮鞋才能发出来的声响。在香城的时候,赵正明就买过一双皮鞋,然后当着全茶铺人的面,在铺子里洋洋得意,走来走去。

    那时候他和赵弄两个都在,很羡慕地竖着大拇指。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完全没有想到阴影里有两个人意味着什么。

    现在已经宵禁了。

    在街面上,如果还有人敢不穿军装大摇大摆地走着,要么是七十六号的便衣,要么是警察局的便衣……

    要么,就是铁了心要和日本人作对的特务。

    很显然,那两个人不可能是七十六号或者警察局的人。

    因为他们不会对一个穿着日本军装,尤其还是日军佐官服的人开枪。赵先觉想要杀他的话,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况且,他没有理由。警察局就更谈不上了,杨双什么时候也没把警察局放在眼里,虽然他们的副局长是赵先觉的左膀右臂之一。

    两声枪响,接着又是两声枪响,然后再是两声枪响……

    对方一出手就不打算留活口,那两个人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人开了三枪,总共六发子弹飞向了不到五米以外的杨双。

    杨双练过武术,但是他没练过金钟罩。虽然练没练其实都无伤大雅,只要是人体,碰上朝自己飞过来的子弹决然而然是非死即伤。

    普通人碰上这样的情况,第一反应是转头查看情况,第二反应是掏枪。

    但杨双没有这样。

    杨双侧着身体对着他们,虽然他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但是突然而来的第六感救了他的命。

    第一枪响起的时候,他就倒在了地上,在空中的时候,第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在了墙壁上,“呜”一声成了跳弹,窜向了漆黑的夜空。第二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左手,在肌肉组织和臂骨、肩骨的共同抵御下,它没有击穿杨双整条手臂,而是从上臂射入,从左肩外侧蹭着他的脖子飞出,连着还带走了他一片模糊的血肉。

    那一瞬间,杨双的内心忽然就冷静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有了。他就感觉他的肩膀有些麻,衣服在冒烟,还混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他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然后第三颗子弹打在了他两腿之间,子弹穿过了他的裤裆,贴着他的肚子,射在了地上的青石板上,在打出一串火花之后,贴着地面飞向了远处。

    因为角度的关系,第四颗子弹击中了杨双的右臀,不过也相当不走运,杨双一摆屁股左转,那颗子弹只是擦着皮肉带走了一块布片,留给了杨双火辣辣的感觉。

    第五枪瞄着他的脑袋,可是射过去的时候,杨双刚好把脑袋躲进了牌楼石座的后面,子弹飞在了花岗岩上,然后转了一个弯,飞向了燕子居巷子对面的一户人家。

    第六颗子弹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杨双此时此刻完全藏好了自己,那子弹只打到了空气。

    然后紧接着,杨双从石座另外一侧伸出了一只手,手里握着一把南部十四年式。

    他开始了还击,就在他躲到石座的后面那一瞬间,他用右手掏出了他挂在腰带上的配枪,他几乎马不停蹄地展开了反击。他根本不想知道对面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他能想到,而且他早应该在中枪的同时就想到,这两个人很可能是军统行动队的特务。他今天才接到的示警,来自王安柔留给他的电台。电文上用只有王安柔、赵正明和他自己才能破译的密电码告诉他“杨双,你有危险!”

    杨双曾经想过,“危险”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但其实这是一个很笼统的词。有人要杀他,是危险;路面不平,会摔跤,也同样是危险。

    但杨双现在明白了,这个词说的是什么。

    对方上来一句话也没说,要置他于死地。如果没有杀爹杀娘的天大仇恨,他们大概还能和他说上两句话。杨双没顾得上他到底犯了什么不共戴天的罪,他只能先活下去,再问答案。

    王安柔教他匕首的时候就说过了,如果不想让自己被人打死,就要趁他们没有把你围死之前,要么逃脱,要么杀了他们。

    所以他马上进入了反攻,不让他们一左一右包抄。杨双一枪打倒了一个,而另一个正瞄着石座的右边,身边的同伴随着枪声倒地,他回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冒烟,对准了他。

    对方显然已经有些绝望,他想逃,但是他离着杨双只有五米不到,正站在了空荡荡的牌楼下,就像他们开枪的时候,杨双那尴尬的位置一模一样。他应该是自信没有杨双那敏捷的思维和身手,他握着枪的手,都已经没打算把枪口指向石座后的目标。

    杨双手指已经压住了护圈里的扳机,心说按说一声对不住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你死好过我死,如果有机会,我会把你的骨灰撒在江里,不让你吊在墙上风成肉干。

    扳机扣到了底,这意味着,他应该会感觉虎口一震,那是击针敲在了弹壳的底火上,引起了底火的爆炸,然后枪身跳动,爆炸引燃了弹壳里装填的火药,火药急剧燃烧,最后,热能推动着子弹通过枪管射向目标。

    当然,这是正常情况。

    但是今天,他手里的南部十四年式就哑火了。

    一颗金灿灿的弹壳,冒着烟,它的边缘卡在了抛壳仓上。

    这个现象,俗称卡壳。

    子弹完成了击发,枪机会卡住弹壳的边缘向后移动,路过抛壳口的时候,卡榫会把它弹飞出去,送走了弹壳,枪机受弹簧的推力,送着下一颗子弹上膛。

    所以,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弹壳没有弹出去,那下一颗子弹当然不会出现在枪膛里。

    杨双中枪的左肩开始颤抖,冷汗从脸上流淌了下来。

    对方显然是愣住了,他明显能感觉到躲在石座后面的杨双正在朝他开枪,可是枪声没响。

    杨双把手收了回来,他想拉枪机完成手动退弹,但是那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左手抬不起来了,而且,他也根本没有这个时间。

    黑乎乎的人影朝着他直扑而来,手里亮出了匕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