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秀次腰板不由挺直了两分,想起了雪里转述她妈妈的话——一流的酒鬼,二流的剑士,三流的大夫,四流的厨子,五流的老公。
老婆口中的二流剑士?虽然是夫妻之间的调笑之语,但能把剑士放在前面,想必应该是有些实力的。
不过他细心感觉了片刻,却没发现福泽直隆身上有凶厉之气,和冥想战中的浪人剑客气质完全不同——莫非不是一般的强,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福泽直隆见他若有所思却不答话,不由哑然失笑道:“还不明白吗?”
北原秀次端正了姿态,客气道:“请您指教。”所谓学无止境,不懂就问从不丢人。
福泽直隆指了指脑袋,笑道:“剑士要用脑子啊,北原君!这店里就这么多人,三女对我有心结,不会到我这里来,那除了你,你觉得剩下的还有哪个会敲门?”
北原秀次一口气梗在了胸腹之间,好一阵胸闷——还以这中年大叔实力高强到有什么气感、秘技之类的,比如十米之内飞花可闻,落叶可听,原来只不过是养了一帮咸蛋女儿,没一个讲礼貌的。
这真是让人无话可说!不过转而他又有些同情了,有这么一帮女儿怕也是够闹心的,真是不容易。
“开个玩笑,北原君,来,请用!”看着他的样子,福泽直隆笑了起来,举着酒碗示意共饮。北原秀次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发现酒很浑浊,里面沉沉浮浮着许多绿色的棉絮状物体,还闪着微光,让整碗酒泛着琉璃色,而眼见福泽直隆已经一口干了,正闭目陶醉中,便也少少抿了一口。
又酸又涩的口感,但转而舌尖又开始泛甘,久久不散,感觉起来有些类似中国的酒醪——大概浊酒就是指这种了,米酒液态发酵后没经过过滤和蒸馏,里面有着渣状物。
听说以前小孩子就喝这玩意当饮料的,确实没多少度数。
他就浅浅抿了一口,多半还是为了礼貌,他这种严格自律的人一般不会对烟酒感兴趣,而福泽直隆很喜欢,闭了好大一会儿眼才说道:“能不能喝得惯?可惜不能用清酒招待你,大女现在只准我喝这个了……”
北原秀次将酒碗放下,客气道:“别有风味,还不错。”他说着话脸上神色更同情了——你那个恶霸大女儿连你也要管吗?你可真够惨的,不过估计她应该还没发疯到连你也打,说起来还是那几个小的最倒霉。
“喜欢就好。”福泽直隆似乎很有谈天的兴趣,又给他添了一些,笑问道:“对了,北原君也习练过剑术吗?”
“练过一段时间。”北原秀次说得很含糊。
“是在哪家道场?听二女说北原君的剑术流派很驳杂,在很多家道场进行过练习吗?”
“不,都是对着书自学的。”
“自学的?”福泽直隆神色认真了一些,身形挺拔了不少,轻声问道:“都是哪些书?”
北原秀次随口报起了书名,像是《五轮书》之类的都是现代印刷品,虽然不能说是烂大街的货色,但绝对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没有隐瞒的必要。
福泽直隆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点头,最后听他说完了,沉思了良久后缓缓问道:“只有这些吗?”
“是的,福泽先生。”
福泽直隆神色陷入了迷茫状态,半晌后喃喃自语道:“我果然连老师也当不好吗?”
北原秀次不明所以,轻声叫道:“福泽先生?”
福泽直隆回过神来,又自斟自饮了一杯,苦笑道:“北原君真的很有天赋,令人羡慕呀……”他顿了顿,仔细望着北原秀次,又说道,“北原君能击败大女,这我不奇怪,大女虽然好胜,但她是个没天赋的孩子,至少在剑术一途她就算再努力这辈子也不可能取得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但我没想到你能胜过二女,除了是个女孩,我一直以为她是我这一生中最完美的成果,没想到……”
他说到最后又有些迷茫了,缓缓摇头,北原秀次本能就谦虚道:“其实雪里小姐的实力胜过我许多的。福泽先生,她只是一时不慎才略处了下风,如果再比试我不一定是令爱的对手,您言之过重了。”
福泽直隆依旧轻轻摇头,“不,北原君,我详细问过你和二女交手的情况,虽然她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能听出来北原君是有实力的,我之所以这么说……北原君知道二女练习剑术多久了吗?”
“这……不太清楚。”
“十一年零两个月,自从我发现了她的天赋后,我细心教导了她十一年零两个月了,而北原君只凭着几本书自学便胜过了她——自学怕是从少年时代才开始的吧?有没有超过三年?”
北原秀次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不算说谎,他其实练到现在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没超过三年,虽然也吃了些苦头狠心练了练,但真只是借了外挂的巧。
只是这涉及到他活命的最大隐秘,实在没办法向外人实话实说,只能脸上满是抱歉。
福泽直隆默默望着他,眼中神色复杂,最后轻声道:“不到三年的自学比得上我十多年的教导,有才能真是令人羡慕啊!”说出了这句话,他的身上的落寞气更加浓郁了,脸色腊黄中透着青灰色,像是突然老了好几岁,好久之后才又缓缓说道:“我是个没有才能的人,也就是个无能的人,这辈子一事无成,真的很羡慕北原君这样有才能的人,让北原君见笑了。”
他说着话又摸起酒壶想倒酒,但北原秀次一伸手按住了酒壶,轻声道:“福泽先生,抱歉,请不要再喝了。”
这福泽直隆看起来好喝两口,但也不知道天生酒量不行还是现在身体太过虚弱,又或者刚才已经喝了不少,这连啤酒都不如的浊酒感觉竟然有些喝醉了——他说自己没才能,那至少从酒鬼方面来说,确实没才能。
福泽直隆性子不错,或许是人生中多次重大的失败让他已经没有了锐气可言,想喝酒被北原秀次这少年人拦住了也没发火,更没有借机撒酒疯,而是叹了口气,任由北原秀次把酒壶挪到了一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摸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了北原秀次,轻声道:“这些颓废话儿就不说了,不适合北原君这种正当勇往直前的少年人听,咱们说正事……北原君是来辞行的吧?这是之前说好的雇主推荐书,还有一点离职金,并不多,请不要推辞。”
北原秀次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低头道:“多谢了,福泽先生。”和聪明人交往就是省时省力,要不是女儿太混球,其实在这儿工作真是挺愉快的。
“再次代我女儿向你道歉,北原君。”福泽直隆改成了正座,深深低头。
北原秀次连忙还礼,低头道:“您太客气了,客气的都有些让我困扰了,福泽先生请千万不要如此。”
他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别人敬他三尺,他便还人一丈,冬美的家长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他肚里的怨气直接消了大半。
福泽直隆毕竟年纪大,有这样的姿态已经很难得了,自行抬起了头,遗憾道:“我本来希望北原君能和我女儿成为朋友的,大女脾气不好,自小就没有朋友,仇家倒是记了三十几页纸。北原君年纪和她相当,却比她成熟稳重几十倍,各方面实力也都胜过她……抱歉,这是我做为父亲的一点小小私心,原本希望北原君能磨一磨她的性子,让她知道些好歹,相处久了也许能发现她身上的优点,能让她也有同龄人的友谊,但……真是太可惜了。”
北原秀次欠了欠身,低声道:“辜负了福泽先生的期望,很抱歉。”他真没从小萝卜头身上发现半点优点,感觉她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不,大多数没等点她就自爆了,神经病一样——不讲理,野蛮,没礼貌,没教养,小心眼,任性……所有人类身上能有的缺点她一样没少,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反面典型。
“是我教女无方,让她性子太过顽劣了。”福泽直隆看起来确实很遗憾,“她小的时候我过度沉迷于自身事物,没有多管她,一直都由她母亲管教着,而她母亲是位非常非常温柔的女士,对她也严厉不起来,不过那时也还好,总算还有个约束,但等她母亲不在了,她性子更古怪了,等我想管教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了……全是我的错。”
北原秀次再次欠了欠身,没有吭声——没什么可说的,当老爹的骂女儿,他也不方便一竖大拇指来一句“您真是说得太对了,你女儿就是个王八蛋”!
那样福泽直隆脾气再好,性子再宽厚,估计也要翻脸揍他了。
而福泽直隆也止住了话头,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也能理解北原秀次,谁遇到一个没事就叉人眼睛的家伙,还是雇主的女儿都受不了——大女儿和北原一打起来,老四老五第一时间就跑来告密了,不过他没管,由着年轻人互相磨砺,让老四老五很是失望。
他轻声问道:“北原君准备直接离职吗?”
“我可以等找到了新人再走。”做事有始有终是北原秀次的性格,更何况眼前真是个良心老板,就算很不想和小萝卜头呼吸同一片空气了,也愿意再忍耐几天。
福泽直隆一笑:“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只是把她们的轮流休假取消掉便可以了,不过还是多谢北原君了。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我自夸一声勉强算是北原君的半个长辈,那这临别礼物可得好好想一想了……”
北原秀次连忙阻止:“已经承蒙您照顾许久,请不必费心了。”
这人这么讲究,让他内心竟然隐隐动摇起来,开始觉得打了小萝卜头有些惭愧了——至少不该打得那么狠,那家伙估计接下来四五天都要花着脸上学了。
这以柔克刚就是厉害,搞得自己不但半点脾气也没了,还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果真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点小小心意。”福泽直隆转身从书架上翻找了一会儿,扒拉出了两本线装书递给了北原秀次,“如果不嫌弃就请收下这个吧,这样我心里也好过一些。”
看到是书北原秀次松了口气,价格低的东西倒还能接受。他轻轻接了过来,想着怎么还了这份人情——讨人厌的小萝卜头不算,若是雪里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倒可以助一臂之力,想来这中年男人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吧,尽量帮大女儿消解自己的怒气,别真成了仇家,顺便让自己也尽量照顾一下二女儿。
唉,有这帮闹心的女儿也算是难为他了。
不过他觉得面前这个当父亲的有些多心了,雪里估计遇不到什么麻烦事儿,她那样儿不去打别人就不错了,也没人欺负得了她——万幸是个本性善良的姑娘,要是萝卜头那脾气,搞不好已然成了校园恶霸。
他谢过后看了看纸装书的封面,顿时微感惊讶——《小野一刀流奥义解》、《刚体术》,还是手写体毛笔字,笔锋如剑,凌厉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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