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给小皇上讲课的地点是文华殿。根据冯保的设想,凡需要更新的一律要更新,尤其是小皇上用得上的陈设。毕竟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经筵。
那么,御案要做。讲案要做。
御案,是小皇上专用的桌子;讲案,是进讲官放书的桌子。
用什么材质呢?
不能随随便便吧?那可是代表皇室的威仪,为了张扬高贵的帝王气势,得使用紫檀木,或者黄梨木。
桌子四周得包装吧?
皇上用的桌子包金,讲臣用的桌子包银。
皇上坐的金交椅不需重做,可以用现成的。但,那是根据成人设计的。冯保想得周到,若小皇上坐上去,两腿肯定得悬在半空,着不了地,时间久了不舒服。
怎么办?
做一个金脚踏吧。
总之,凡是皇上用的,全都要用纯金。
就这几样,冯保给的预算,折合下来是五万两银子。
好,接着小皇上的穿戴。
经筵那么隆重,总不能随便套一件衣服吧?
这可是有讲究的,用什么颜色,用什么材质,挂什么饰物,衣服上要黼黻刺绣,帽子上要挂珍珠美玉……全都有承制规格。
这套衣服,需要银子三万两。
再接着是朝乐。
必不可少的项目。什么意思?就是皇上开经筵需要奏乐。大经筵用大乐,小经筵用小乐。
大经筵乐工需要多少人呢?按规矩,引乐的,吹箫的,吹笙的,弹琵琶的,鼓箜篌的,杖鼓的,敲板儿的……得四十八人。
请人就要花钱。
乐器要添置、购买。
将人请来,要给他们统一定制服装,还要训练,管吃喝拉撒……
这项开销,前后加起来总计八万两。
好,给皇上讲课讲完了,做学生的不得给老师打赏?是吧,学生嘛,不都得交学费。
这条铁律,从古至今都没变过。
给讲课的老师打赏了,那其他陪侍的大臣呢?凡是有资格参与经筵的,无一不位高权重,总不能让他们白白陪坐吧?
此项,冯保还说考虑到了太仓空虚,只要六万。
然后就是酒宴。
讲完课不得请老师吃饭?大家都来作陪吧!随便吃随便拿,想带几个人就带几个。好像在说:老子是皇上,不差钱儿,你们就使劲儿造吧。
一顿饭下来,八万两。
这是冯保的初步预算,还不包括文华殿的修葺——
御案讲案脚踏等,五万;
衣服桂冠,三万;
朝乐,八万;
赏赐,六万;
酒宴,八万。
合计三十万。
你说张居正听了,头大不大?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需要考虑的是皇上的威严和承袭的祖制,至于户部能不能拿出钱,那是你张居正和王国光的事。
结果,张居正好说歹说,磨破嘴皮,将预算开支削减至十万。
御案讲案金脚踏等,减半;
皇上衣服,减半;
朝乐,减半;
赏赐,只给讲臣,陪侍一概免掉;
酒宴,全免。
这样算下来,至少十万两。
可就是这十万两,张居正也感到为难。
但,不能再减。
冯保已经不高兴了。当时就呛起来,说为皇上花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任何时候,该摆在第一位。
而且,还将罢黜不久的高拱拿来与张居正比较。
看,人家高拱,明知太仓银告罄,为了讨好李太后和皇上,硬着头皮也要户部拨三十万,给后宫添置头面首饰。
高拱能处处为皇室考虑,你张居正为何不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居正还能说什么?而且经筵是司礼监全权负责,即便劝皇上不搞排场,节约从事,树立清廉简朴的圣君形象,也得给冯保撑撑场面,不能让他很难做吧?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十万两真不算什么。
如果皇上下旨,拿出十万两,不拿就砍你的头。想想北京城有多少官儿能拿得出来?
可不能这么比。
由于嘉靖皇帝不理朝政,国库常年入不敷出。
至隆庆元年,据王国光统计,太仓岁入银是两百万,而岁出银是多少呢?五百五十多万。
就那一年,国库积欠的银两是三百五十万。后来虽然有所缓解,但整个隆庆一朝,国库每年都是亏空的。
隆庆二年,亏空两百多万;
隆庆三年和隆庆四年,都亏空一百多万;
隆庆五年,情况稍有好转,岁入岁出基本持平,但也亏着;
到了隆庆六年,隆庆帝驾崩,新皇登基,这一年还没过完,就已经亏空了两百多万。
也就是说,整个隆庆一朝,国库亏空的银两达一千万。年年都在花来年的钱,手头上从未节余过。
可谓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用“溃烂”二字形容财政,实不为过。
但问题落到实际处,又有多少官员理解呢?
且不说冯保,因为他地位再高,毕竟属于内廷中人,主要职责是维护皇室,不能参政议政。
就说这次胡椒苏木折俸吧,确实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可引来多大的波动?多少人不理解?多少人要出来闹事?一个个恨不得天下大乱。
这是现实,不得不面对。
遑论一个国家,设身处地想一想,你是一个做了父亲的男人,老婆孩子都等着要吃要喝要钱,就像六品主事佟祯那样,一文钱都拿不出来,怎么办?
活活饿死了,急死了!
张居正面对的是一个国家,多少人张着嘴?张着嘴不说,手中还拿着剑,随时准备刺你。
一个字:难。
听完张居正的苦诉,水墨恒沉默许久,道:“这个十万,不得不花呀,可能否延后呢?”
“经筵的日期可以延后,可钱得提前垫支呀,不给钱,你让冯公公怎么准备?”张居正道。
水墨恒手上有钱吗?有五万,那是冯保为保赵怀一命塞的,可水莫居成这样……
水墨恒刚说找人借。
张居正连连摆头:“若知道为皇上办经筵的钱是借的,那天下士林怎么骂我?我这个首辅还保得住吗?”
“那我曾经的三十万呢?”水墨恒的意思是,不也算借吗?
“不一样,你是自愿捐献的;况且,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并未传开,也不能传。”
水墨恒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我找冯公公去。”
“但千万别说我找过你,经筵一事,缩减开支大半,他本就一脸的不高兴。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他呀。”张居正忧心忡忡地说。
“好吧,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张居正走后,水墨恒陷入沉思。也不知过多久,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十万嘛,应该不难。”
起身正打算前往崇文门东。
这时钱本航急急忙忙地赶来,满脸的委屈,第一句话就是:“水大人,我真受不了。”
“又怎么了?”
“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风声,一些官员知道我们统一价格回收胡椒苏木,是出自首辅和你的指示,竟然硬气不卖?”
“不卖?为什么?”水墨恒诧异。
“他们自诩为孔圣人嫡传弟子,说宁可饿死,也不蒙此大辱,冲我破口大骂,一个个都要做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呢。”
“特么的,真是一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穷酸佬儿!”水墨恒忍不住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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