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沈念卿脑中回顾这些日子所碰见的事,更觉人生如舟行无渡,实难以测料。他仰头前望,只见殷大哥一面赶马车,一面昂首喝酒,寂寥的背影落在他眼中,只觉得他有许多愁闷凄苦之意,陡得念起那天勾魂夺魄说的话:“殷庆云,天涯海角你也逃不了www.shukeba.com。”心想殷大哥当年只怕也是名动武林的人物,不知他又历经过甚么事,竟使他这般愁闷不解、凄苦不消?
霍思道:“念卿哥哥,陪我玩儿。”沈念卿回过头,微笑的看着这位比他小两三岁的妹妹,说道:“霍思妹妹,玩甚么啊?”霍思忽得从背后取出一样物什,双手握着一摇,登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沈念卿从来没见过这等玩意儿,奇道:“这是甚么?”霍思睁大眼睛,似乎极不相信,说道:“念卿哥哥,这是拨浪鼓啊。你没瞧过么?”说着又轻摇一下,登时又发出声来,然后递过来,顽皮道:“你玩下试试,这是殷大哥买的。”沈念卿不觉哑然失笑,自有记忆来,父亲从未给他买过玩意儿,是以他才没见过这市井孩童都知的拨浪鼓。
霍思见他不肯接过,晃了晃拨浪鼓,不解道:“念卿哥哥,你不玩么?”沈念卿点一点头。霍思道:“你不玩,我也不玩了。”将那拨浪鼓藏在身后。沈念卿见她嘟嘴别头,显是十分不快,只好赔笑道:“霍思妹妹,你拿过来,你教我玩罢。”……
赶车的殷六听见二人一番说笑,不由微微一笑,仰头大灌一口酒,右手一扬,那酒壶登时飞了出去,左手拉缰绳轻轻一扯,马车立时快了数分。
行到黄昏时,三人才到常州,寻了一处投店歇息。到得第二日,又赶车上路,路途之中,殷六从不讲话,只偶尔听得两个孩童嬉笑,才忍不住扬眉微笑。沈念卿与霍思一路坐车缓行,虽是舟车劳顿,然二人几乎同龄,互相为伴,也不觉疲乏。再行两日,已过马鞍山,殷六驾车改往西南方向行。
沈念卿并不在意去往何处,霍思却是忍不住,掀开帘布,望着殷六背影,问道:“殷大哥,咱们走了数日,要往哪里去呀?”殷六并不回头,说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再走几日也就到了。”
三人再无相言,这一日,月当半空,马车下了大道,隐进了一片密林之中,缓缓停下。殷六掀开帘布,透过月色望见沈霍二人就着马车习地而眠,睡得正熟。这才折身下了马车,仰头望一眼天边宸极,向一处幽静小道蹑步而去,消失在密林中。
沈念卿忽得睁开眼来,疑道:“殷大哥为甚么每夜都要离开?他又去了哪里?”心念至此,只觉困惑布满心头,好奇心大起,瞥见霍思熟睡正香,悄然起身出了马车,钻进了那条小道。
月色当头,映得周遭林木银辉遍及。沈念卿放低脚步,仍是传来沙沙之声,更显得四周诡秘异常,他毕竟年幼,这时忽得想起那些鬼怪之说,只觉身子发麻,汗毛倒竖,心中砰砰而跳,暗道:“这世上并没有鬼怪,没有鬼怪……”虽这般想,仍旧心中打紧。
走了一阵,小道陡然宽了许多,四周林木渐缓稀疏,这时瞧来,只见不远处一座高约数丈的山坳挡住去路。沈念卿心道:“此地离马车约莫一里地,又是密林之中,殷大哥走这么远做什么?”压低身子攀爬上去,到了山坳顶部,俯首只见下方低处一片空旷,背依山坳立着一间竹屋。心中正疑惑,陡然听得竹屋里有人喝道:“谁?”深夜听来,这一声直如鬼魅,摄人心魄。沈念卿心道:“给发现了么?”便听得有人道:“青蟒入海。”
沈念卿心头一颤,这声音正是殷大哥无疑,将身子尽量压低,转头往来声一瞧,只见殷六从左面慢慢踱步过来,一直走到竹屋前三丈处立住。往竹屋瞧了一回,不见有人回应,立时又道:“青蟒入海。”
沈念卿心头升起好大一团疑窦,暗想:“方才有人喝问确是从竹屋中传出无疑,怎的又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回应。
便听得殷六喝道:“何方神圣,请现身一见。”语声中似怒还惊。他话语方落,忽听得有人阴恻恻发笑,正是从竹屋里传出来,说道:“殷左使,殷庆云?”殷六听他倒出自己身份,反觉不惊了,问道:“尊下是谁?为甚么不敢现身?”那人道:“我身在竹屋,你为甚么不敢进来?”
殷六迟疑了半响,说道:“原来你是那主上的人?很好,很好。”那人沉默不说,过了一会,才说道:“殷左使,烦你回去禀告梅花主,主上的大事,决不容他干预。”
沈念卿第二回听见这位神秘的‘主上’,心道:“这主上究竟何人?先前那‘漠北三鬼’所说的主上与这位说的是同一位么?”殷六哈哈一笑,道:“你何出此言?梅花主又何曾干预你家主上的大事?”那人一听,似是气急败坏,喝道:“殷左使,梅花主难道出尔反尔么?”殷六摇头道:“我且问你,‘漠北三鬼’突然来中原干甚?北元败退,实是气数已尽,又何必苦苦挣扎?噶尔笑笑虽神功莫测,难道真能挫败武林群雄不成?”他连问三句,话中嘲讽之意分外明显,当是要逼得那人沉气不住。
沈念卿听及此处,心中不由‘啊’了一声,暗道:“噶尔笑笑,便是杀我娘亲的人。原来所谓的神秘主上便是他,姚家村六十口惨遭屠戮也是他暗中捣鬼,还害的白叔叔受了奇门点穴,痛苦不堪。”想到这里,对那噶尔笑笑的怨恨更深几分。
那人半响说不出话,只见殷六悄然往竹屋走近几步,那人突然哼了一声,道:“既然梅花主不识好歹,我只好禀报主上了。”殷六右手一挥,大笑道:“你杀我暗使,还想走么?”那人悠悠道:“梅花暗使?也不过死人一个罢了。”话语方落,突然咿呀一声,从屋子里纵出一道身影,急往殷六奔来。殷六急急转身,右掌扬落,砰的一掌击中那人后背,跌落在地,耳中闻得那人闷哼一声,心头大惊。使手去拨那人面上黑纱,借着月色一瞧,只觉五脏六腑翻腾,怒道:“好恶毒的人。”
竹屋中一人哈哈大笑,走出屋外,说道:“能得殷左使褒奖,在下喜不自胜。”殷六大怒道:“你既得噶尔笑笑重视,也是一般人物,何以竟如此歹毒?”那人道:“你辨认不清,岂能怪我,在下尚有要事,先就告辞了。”说罢一声长啸,施展轻功转身往右林奔去。殷六眼见他要逃走,如何相肯,喝道:“留下来罢!”纵身长跃,右手急往那人背后抓去,忽听得轻嗤一声,殷六心中一顿,半空中急急转身避过,突然栽倒在地。
那人忽然停住,转过身来,盯着地面的殷六,迟疑不定。
沈念卿方才听二人谈话,便知那人故意一招,扔出来的人影当是殷大哥口中所谓的暗使。那人影身着黑衣,面带黑纱,又是深夜,实难以辨清。直到殷大哥一招击中,这才反省过来。而后那人说声告辞,当即离去,殷大哥自然不肯放过,是以急追上去,却没能料不到那人又是一计,忽然使出一枚暗器,打中了殷大哥。他瞬息之间,就已理清了这其中关键。心中不胜担忧,想到:“这人十分歹毒,不知殷大哥究竟怎样?”
殷六忽然撑起身子,立了起来,身躯轻微一晃,显是受了伤,怒道:“好哇,想不到殷某纵横一生,却栽在了你手中。”那人阴笑两声,见他此状,不由大胆了许多,往前走了两步,顿住道:“李某不过略施小计而已,何劳殷左使如此褒奖?”殷六道:“你今日即便杀了我,也逃不出安徽境内。”那人道:“笑话,李某得主上恩宠,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只要你一死,梅花主折了一臂,自当元气大伤,他又如何斗得过主上?”殷六身子又是一晃,喝道:“这些日子,我每晚查探,却不明是谁,便是你捣的鬼么?”
那人摇头道:“主上吩咐,李某自当遵重,何来捣鬼之说?”说着声音一顿,轻叹道:“殷左使,今日你命数已尽,我来送你一程。”说话间急奔上来,陡然一掌拍往他胸口,他料定殷六已中毒镖,功力大减,自当不是对手。岂料掌风凌厉处,忽得给他伸手格住,心中登时一惊,大觉不妙,急忙抽身而退。余光瞥见一拳忽得涌上来,却难以躲避,给他打个正中,立时只觉胸口一阵沉闷,踉跄后退,面色惊怒道:“你……你……”胸口闷气,竟说不下去。
殷六右手一扬,月光之下,手中赫然现出一枚三寸钢镖,只听他说道:“你骗过殷某一次,还想骗第二次么?”那人惊道:“怎会……你怎能接住我喂的毒镖?”他实在想不通,方才二人距离相近,加之夜色偷袭,便是武功再高强也决计难以避过,他又如何接住?殷六微笑道:“说到喂镖,殷某也会得些。”说着右手一挥,便听得轻嗤一声,那枚毒镖已打在三丈外一株大树上,尽数没入。
那人瞧得身子一颤,外人不明就里,他却十分明白,若是方才这枚镖打过来,他决避不开。这份喂镖的功夫,比之自己尤更盛及。想到此处,不由嘿了一声,怒极反笑道:“想不到李某竟遇见了同行,殷左使,栽在你手中,李某也不算冤枉。”殷六踏前一步,摇头道:“你本是汉人,何以会替元人办事?”那人听他一问,忽得勃然大怒,喝道:“你不曾经历,又岂能懂得?噶尔笑笑神功无匹,我……”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殷六大惊,喝道:“甚么人?!”立时上前扶起那人,翻过背面一瞧,赫然见得方才一模一样的钢镖插在他背上。心中惊骇,想不到暗中竟有人监视。他急忙往前方一瞧,只见林木深深,却哪里望得见人影。蹭然起身,施展轻功往前方一处追去。
沈念卿陡然见这变故,也吓了一跳,暗道:“殷大哥果然聪明,那人也给他骗过了。”又满心疑惑,心想:“除了殷大哥与那恶人外,谁还隐藏在一侧,竟令殷大哥也不曾察觉。方才那恶人正要说话,便遭偷袭丢了性命,莫不是他说了甚么说不得的话,这才给人杀了灭口?”这时见殷六奔的远了,不由摇了摇头,心知自己决追不上,当即起身来,往来路退去。
沈念卿一面走,一面暗想:“方才那人唤殷大哥殷左使,又说甚么梅花主,似乎是一个甚么帮派组织,殷大哥究竟有甚么身份?那梅花主又是何人?”这时他忽得念起曾救过自己的黑斗笠高人,心想那高人曾说第二日会有人前来接我,殷大哥便来了。我当时问殷大哥那人的身份,他只说并不知晓,只是那人曾救得他一命。莫不是那高人便是真正的梅花主?殷大哥只是骗我不肯说。这一想,觉得极有可能。又念起殷大哥说的甚么北元败退,气数已尽的话来,只觉得脑中疑惑太多,实在难以一一想通,索性不再理会。
穿过那条小道,已离马车不远,忽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呦喝,夹杂着铿锵之声,极为刺耳,显是兵刃相斫互斗,只听有人喝道:“保护好马车。”又听到有人大叫:“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沈念卿听得心中一震,瞥见马车四周隐隐绰绰的身影奔来扑去,猛地想起马车里的霍思妹妹,急忙奔上前去,忽得勾住一块石头,慌张中冷不防跌了一跤,摔倒在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