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个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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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慢慢褪下,清明的心里却没有明朗起来。天光下出现的两个人并没有带来净尘的身影,这让大和尚有点慌。但还是稳了稳心神,向着二人走了过去。



    近前了,他身形一矮,向着令狐念躬身行礼道“教主。”



    令狐念看上去与一道前来的朱颜差不多年纪,身材修长,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长袍袖口,袍边都是夸张的火焰状的金色图案,衣服很特别,是中原衣服的款式,花色却是中原见不到的。



    他的相貌也是特别的,有着和中原人不一样的栗色卷发和格外白皙的皮肤,却又不似西域人那般的高鼻大眼;他有着和中原男子一般清俊的眉眼,却又有着不同于他们的湛蓝色瞳孔;他有着华夏青年的温润,却也有异族不羁;他浑身充满了矛盾,这种矛盾让他格外引人注目,站在美的不可方物的朱颜身边,居然一点也没有逊色之感。身为明教教主,令狐念不论从武学上还是样貌上,都没有辜负这个天下第一的邪教。



    此时,令狐念似笑非笑的看着清明,语气略带揶揄:“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拍拍清明的肩膀“进去说,我告诉你朱颜她怎么吃的净尘。”



    清明心想此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说话没谱,不过听他这么说,估计净尘也是没有什么大事情的,悬着的一颗心此时才摇摇摆摆的落到了实处。大和尚摸摸胸口,心在胸腔里的感觉着实不错。



    进到寮房,朱颜四下一瞧,只见陈设简单,除了一张简单的大木床,便是一张方桌并两张条凳。她便弹了下裙子,大大方方的捡了其中一张条凳坐下,腰间的金铃发出“叮当”的一声脆响。晨光透过窗纸蒙蒙的撒在她的脸上,柔和了一点她身上的英气,添了两分柔美。如今她单臂放于木桌上,一向英挺的身姿此时略见慵懒的靠于桌上,很是一副闲适的姿态,更显妩媚。



    那位身穿宝蓝色的教主也撩袍坐在另外一张条凳上,也是单臂放于桌上,他看看旁边同样姿势的朱颜,如今他们一左一右的坐在一张寻常木桌的两侧,就好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令狐念的蓝色眸子眯了眯,嗯,这个陈设简单的寮房颇合他的心思。



    清明在二人对面的木床上坐下,手指在僧衣上来回摸索了几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教主,不知净尘现在何处?”



    “令狐念……”朱颜开口,还没有说完,就被截住了话头。



    “是阿念,你无需不好意思,也无需避让。”令狐念“啪”的甩开折扇,说的一本正经,一把折扇摇的祸国殃民。



    朱颜斜他一眼,接着说:“令狐念说你这几年收了不少锋芒,只一门心思扑在那淘小子身上,我原是不信的。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原来你对那个小鬼是真的上心了。”她看了看一眼神色担忧的清明,继续说:“那小鬼头现在在我那睡的很香,他毫发无伤,你莫要担心,只是关于他的以后。”



    净尘仰面朝天的躺在朱颜香软的大床上,睡的昏天暗地。鼻尖有淡淡的荷香,清清爽爽的很是舒服。他动动手,掌心传来绸缎凉滑的触感。净尘翻个身,这个地方实在是舒服,不想醒啊,净尘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去。耳边突然有冷风吹过,净尘挠挠耳朵,一个哆嗦就醒了。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双冰冷灰败的眼睛,吓的净尘“妈呀”一声坐了起来,然后迅速的向床角缩去,抱着胳膊指着来人:“你你你,你是谁?”



    若有面无表情的愣了一下,若是刚睡醒见到她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确是有些惊悚的。于是若有努力牵了下嘴角,力求让自己看上去可亲一点,谁知她嘴角这样一弯,配上满脸死气,竟然显出三分阴森来,净尘一见之下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颜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净尘缩在床角哭的惨烈,若有一席白衣站在床边一脸无奈。朱颜按了按太阳穴,颇觉头痛。她走到床边,侧身坐在床边,她探身往里够到净尘的胳膊,一把将净尘从床角拽了出来。



    净尘本来只是吓到了,被她这么一拽,便想起这几天自己的不如意来,便哭的更加厉害。朱颜深吸一口气,把净尘拦到怀里,轻轻的摇着拍着他的后背,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一抖一抖的抽着气,窝在女子的怀里不大不小刚好填满一个怀抱,这种充实的感觉让她觉得莫名安心。她慢慢的摇着,轻轻的拍着孩子的后背,于是时间就这样安静下来。



    净尘觉得很是委屈,他明明是和师父出来吃个席,怎么就被拍花子的看上,莫名其妙的被拐到那么一个阴森可怕的院子里,现在这里又是哪里?想起走前他叮嘱小黑时的情景,也不知小黑和师父现在过的如何,有没有担心他,净尘在抽噎之中竟也生出点类似世事多变的感慨来。



    不过眼前的怀抱着实让人放松,清冷的荷香包围着他,他被那样摇着,拍着,想想不论过往的那两天如何,起码此时还算惬意,便也不觉得那般委屈了,渐渐收了哭声。



    朱颜见他不哭了,慢慢将净尘推开一些,尽量放缓语气道:“你师父来了,擦擦眼泪我们去见他。”



    一听师父来了,净尘一下就觉得踏实了,他胡乱用袖子擦擦脸,小腿便往床下蹭,刚蹭到床边,一抬头,看见若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于是又缩了回去。



    朱颜歪头看看若有,明明也是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眼睛,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是脸色差了点吗?小姑娘其实还是蛮可爱的啊!



    她推推净尘指着若有说:“她叫若有,以后也算你的师姐,你实在无需怕她。”净尘还是低着头。朱颜便接着说:“若有脸色不好,是生病了,你若再如此对她,岂非平白惹她伤心?”说完冲若有眨眨眼睛,若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于是机械僵硬的哼出来句:“哎呀,好难受。”只是这声“好难受”怎么听也听不出半分“难受”的诚意,连若有自己也觉得心虚,连忙底下头去。



    这些落在净尘的眼睛里更是觉得小姐姐是真的难受了,师父说若要在江湖上闯荡,结交各路的朋友是顶重要的一件事。这朋友相交,最是要交心的,不可以貌取人,况且这小姐姐除了脸色吓人点以外,也并无十分丑陋,准确的说,还是长的很好看的。这样一想,净尘的心里便又生出几分歉疚来。他在心里狠狠将自己数落了一遍,重新又蹭到床边,默默抓起若有的一只手,看来她的身体确是很不好的,手竟这般凉。这样一想,净尘立刻又加上一只手,和刚才那只手一起将若有的手包在掌心之内,用力的握了握:“白师姐,我……我只是刚才睡醒,有点糊涂,我没有嫌弃你生病的意思。你别难过,净尘给你捂捂手。”他小手软软的,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手背传进若有冰冷的心里。她无神的眼珠转向净尘:“无妨,你不要挂心。”



    朱颜笑笑:“和尚倒是给了你一个好品性。”



    却说一置小筑的堂屋里,清明已经像只没头苍蝇般转了半天,令狐念看着他这么转,那感觉就好像喝了不足量的蒙汗药,头晕的要死却偏偏死不过去,着实痛苦,恨不得把大和尚一脚踹出去。因此,当朱颜拉着净尘进来堂屋的时候,令狐念颇有种被解脱了的松快感。



    清明见到了净尘,就把他的教主忘在了脑后,上去一番检查自是少不了的,见他毫发无伤,才长舒一口气,摸了摸臭徒弟的头,抖着嘴唇擦了擦他眼角没有来得及擦掉的眼泪道:“经一事,长一智。经此一事,你当知道这世道不似你想的那般平安,却也不似那般污浊。男儿行走于世,经的起风浪也要当得起情谊,莫管遇到什么事情,莫忘初心。为师这番话或许你现在还不甚明了,但你要记在心底。知道吗?”



    净尘歪头想了一会:“师父是在教导徒儿,吃苦的时候莫要以为以后就只能吃到苦的东西,可是若是吃糖,也要记得还有苦味的东西等着是不是?”



    他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几人皆是一惊,令狐念先回过神来大笑道:“好好好,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早慧,我还是要恭喜二位收到如此天资过人的徒弟。”



    净尘被他笑的一脑袋问号,怎么是二位?



    “有位故人,拖我照顾净尘。我这年纪大了,就难免有点懒惫,要天天跟在这么一个秃小子身后也确实难保有个看不见的时候。这么一想,难免有负于人。原想我朱颜也不是非要拿着什么一诺千金的鬼话与自己过不去的人,可与这位的约定却又是不同的,我拿了人家许多好处,若连这点都做不到,当真该天打雷劈。”朱颜坐在堂屋主位上,用手捋着自己铃铛的穗子道。



    “正是有这么一番缘由,我才思量,与其每天像个老妈子一样的跟着他,不如教他点本事自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



    净尘晕乎乎听了半天,此时总算想出来当前最关键的问题:“那我的师父到底是哪个?”他歪歪脑袋,随后抱住清明的大腿:“这个师父是断不能没有的,虽然他做饭不太好吃,可冯叔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爸爸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况且……”他又看看朱颜,继续说,“这位前辈也不像会做好吃的饭菜的样子,你看她把两个姐姐饿的脸色那般不好看……”



    一番话说的清明很是动容,他回过头来又品味了一遍,额角便跳了一跳,大巴掌不轻不重的扫过净尘的头顶:“你个混小子,为师做饭不好吃你也没少吃两口。”



    令狐念很是逍遥的摇了摇扇子:“活阎王,你这徒弟倒是很会看人啊!”他说的是净尘,看着的却是朱颜,眼神很是挑衅。



    朱颜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反正净尘也没有说错,再说她朱颜什么时候需要自己做饭过?她这样一个反应,倒让令狐念觉得很没意思,索性也不张嘴,摇着扇子自己图个凉快。



    这边净尘却有点紧张,饶是脑袋上挨了一下,他也抱着清明的腿,两眼水汪汪的望着朱颜。



    朱颜被他看的抖了几抖,有种自己是个坏女人的错觉,似是要活生生拆散人家情谊深厚的师徒一般。她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额角上使劲压了一压,开口道:“你这小鬼实在无需做出这般生离死别的样子,我这小院常年清静惯了,也就这几年才进了若有若无这两个姑娘——啊,以后你得称她俩一声师姐。她俩的性子你们也是瞧见的,安静的紧,若真进你这么个闹腾的小子,还真是吃不消。如此,你还是得和这和尚一起生活,每日也同往常一般与他一道习武吃饭,我这只需每十天过来一次,我教你一些心法即可,若有不明白的,也可过来问我,却不用你天天报道的。”这番话说的颇有几分嫌弃净尘的意思。



    “那我师父还是我师父咯?”被嫌弃的这位似乎一点也不伤心。



    “自然。”



    “那我要怎么叫你?”



    “我也是你师父啊……”



    “叫你……二师父?”



    你二!你才二!你最二!朱颜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活这么久,居然要被一个小鬼说二吗?



    令狐念自是了解她的,实在没有忍住,用扇子捂着嘴“噗”的笑了出来:“清明,你这徒弟实在是妙!”



    清明无奈,拍拍小孩子圆圆的脑袋,很认真的说:“为师今天便再教你一事,日后行走江湖,断不可轻易给人排个‘二’的名头,记住了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记住就好了。”



    “那你是师父,她现在也是师父,我要怎么个叫法?”



    朱颜实在是怕他再出来个“二师父”之类的,又觉得“朱师父”也不是什么好听的称呼,斟酌了一下出口道:“你若有心,便唤我一声颜师父吧。”



    净尘觉得这个称呼也无不可,当下就对着朱颜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颜师父在上,受徒儿净尘一拜。”



    若无很有眼色的端了杯茶站在一旁,净尘于是又给朱颜奉了敬师茶。朱颜喝了茶,招呼若有若无二人过来道:“你们也是见过的,以后她二人便是你的师姐,你当得敬着她们。”她转过头又对若有若无说:“此后,他便是你们的师弟,你们应当护着他。关起门来,这小子若是淘气捣蛋,你们替我教训他也是可以的,只是若对着外人,却一定要护他周全。我朱颜最是个护短不讲理的,这副脾气确是让自己喜欢的紧。你们这些徒儿定要把我这个脾气也学了去才算正宗。”三人皆点头称是。朱颜颇显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嘱咐净尘让他回去休息三日再过来,她要开始教他些心法。



    令狐念半天一直老实的扇着他的扇子闭着他的嘴,等清明带着净尘走了才凑到朱颜身边,笑的妖孽十足:“我只是拜托你把孩子救出来,却没想到你还如此用心的收他为徒,这生意着实做的诚意十足,只是不知道你要我用什么来换这孩子?”



    朱颜方才起身送清明师徒出去,此时听他说起这么一出来,嘴角勾着,背着手走回堂屋主位,一个转身坐下,顺手端起净尘刚才敬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已经有点凉了,朱颜却觉得凉茶甚好,刚好解了夏日的燥热。她用手背擦擦嘴角,笑着道:“我是要回了孩子不假,却并不是因为受你之托。”



    令狐念顿了一下:“难道是你方才说的那位故人?”



    朱颜单手托腮笑道:“正是。”



    令狐念又顿了一下:“你的哪位故人会和这小子有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朱颜冲他眨眨眼:“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这个你也不需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有银子赚,打听他做什么。”



    令狐念摇摇头,一脸的惋惜:“我本想问你想用什么交换,你若开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便以身相许,如此一来既全了你的生意经,也全了我的相思情,岂不两全其美,没想到这江湖上还有其他人要这小子。”



    朱颜又喝了一口凉茶,不紧不慢的把茶碗随到桌子上,她用拇指擦擦嘴角道:“自从陆羽走了,这世上的好茶便都似掉了魂一般,怎么也泡不出味道来。你说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一个像他那般会泡茶的人出世?”



    令狐念嘴角抽了抽:“你对他倒是惦念的紧,我也是不是个会拈酸的,现在就去把他那堆骨头挖出来,你二人好再探讨探讨茶道?”



    朱颜于是又单手托腮,眯起眼睛看令狐念:“我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不就是郑和宝藏吗?可我答应了那个女人,要保这孩子长安太平,你便不能扰他。”



    “全天下的人都在找郑和宝藏,如今都知道那宝藏这孩子有关系,你能保他一时,你能保他一世?你挡的了我一个,你能挡的了全天下?”令狐念的眼神突然狠利了起来。



    “不知道。”朱颜用手指在桌上划着圈,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事一般,“但起码,我要保他长大,起码,我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可能,起码,我要给他指条能走出去的路。”



    “朱颜,这本与你无关,你自己也说你不是个重诺的人,你又何苦如此?”



    “世人本多欺诈,重诺便显得可笑。可死人不会骗人,与他们的诺言便一定要遵守。”



    令狐念目光一闪:“难道……”



    “是那孩子的母亲,她将她在世间的执念给了我,她说她可以走,却让我发誓保这孩子长安太平。我朱颜虽没有本事保他一世,但总要尽力保他长大,才对得起那个女人的一缕幽魂。放下执念,对一个冤魂来说就是放下了所有,没有执念的冤魂就不是她自己了。”



    她盯着令狐念,神色是少有的严肃:“所以,我问这天下要了十二年,我要这天下给他十二年的时间长大,给他十二年的时间学会自保,这十二年间,不管是谁来为难这孩子,我就要了他的命。”说到此,她深深的看着令狐念,一字一顿:“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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