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此时若是有闲情,应该感慨一番人世的机缘。回想六年前初踏江宅,遇见的就是这三个讨厌的家伙。彼时这三人组虽无甚大能耐,却生生搅乱了本该顺利的任务。如今,在差不多的时辰,又是同样的地点,遇见了同样的人,不管方先生心里是不是愿意,他和玉狐狸等三人的还真是很有缘份。
那他现在有这个时间和心境感慨一下这场再次相遇吗?自然是没有的。
且说这边方先生刚抽出折扇立回了身子,便再次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当下反应向后撤步,动作下才又想起一条腿上还抱着个净尘,不甚灵活,只好横握着扇子提起内力生挡下这一击,只听“铛”一声巨响,震的他虎口发疼。心里不由暗暗佩服:真是一把好力气!
大花伞方才见玉狐狸一击落空,难得方先生露出破绽,本想凭自己一把蛮力砸了他的天灵盖,到时即便这人不死也是重伤,谁想到方先生的功夫远在他预料之外,竟然生生挡下他这全力一击,他抓着大伞的双手连着小臂都被震的发麻,后面的招式没法很快施展。
袒怀的笑弥勒此时也看出玉狐狸和大花伞这边吃了亏,对方先生的武功有了个思量,再不敢仗着自己人多贸然上前。可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他这么容易脱了身去,起码孩子还是要留下的,于是移动脚步,成了合围之势。
若是寻常,引路君子让他们围就围了,六年前他便知道这三人虽招式诡异却内力不济,即便一起上,于他而言也是尔尔。可如今被净尘这么一抱,等于废了一条腿,情势自然又是不一样。
双方都不主动出击,又都不想撤,便这样三个围着一个僵在当场。方先生看着这几个穿的七长八短的就来气,堂堂引路君子被这么三个小角色围着像什么话,让渡鸦那斯知道了定没有好话。想到这,他斜了斜身子,够着手臂拍拍那个小鬼,低声到:“你再不放开,我一掌拍死你。”
“你别看我小你就想唬我,你把我拐来,都还没有卖出去,拍死我你就亏了。我才不听你吓。”净尘想想刚才听见的打斗声,把他抱的更紧了。好歹他知道这人暂时不会要了自己的小命,外面那几个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到底没有这条大腿抱着踏实。
“你不是说你师父说过:你吃的多,没人买你吗?我拖着你也是赔本买卖。”
“可是冯婶也说,我长的实在可爱,是谁都稀罕的。你看那捏的好看的面人儿就买的好,长的好看的孩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方先生觉得自己再次被这熊小子带沟里了,暴躁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这一晃神,身后的笑弥勒就收到了玉狐狸的眼风,一撩手从脖子把那串大佛珠取了下来,“呼”的一声冲着方先生就抡了过去。方先生眼角瞥见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向后仰下半个身子,那佛珠险险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划了个圆形回到笑弥勒手里。引路君子乘势直起身子,一弯腰单手捞过净尘的腋下,就把这熊小子捞在怀里。他单手抱着净尘,让净尘半趴在自己的左肩上,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各位,这鬼宅方某实在没兴趣待了,后会有期。”话还没说完,脚下轻功已经施展开了,人飞出二丈开外,正想应该把这几个小丑甩掉了,突觉得脚下一紧,就被往后拽了一下,低头一看,左脚脚踝被一条白色的水袖缠住。他甩开折扇一挥,那袖子便断开了,可还没松口气,另一条水袖又缠了上来,这次方先生只是就势翻了个身,袖子倒是散开了,却也卸了轻功的劲,落地的时候,已经被追上来的三人包围。
“方某最近也在想,是不是以前造的杀虐太多,戾气还是收收的好。”方先生对于再次被三人围住这件事,丝毫没有显露出气急的样子,他单手揽着净尘悠然面对合围的三人,表现的很是淡然,“许是这样想多了,人就显得好脾气了许多”。
他表现的真真像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手上的折扇边沿却寒光凌厉:“却不想让许多不自量力的生了误会,真的以为我方某人是改吃素了。”
净尘缩在方先生怀里,眨眨眼睛心想“看来这拍花子的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自己还是莫要再招惹他,师父说的对,江湖险恶,江湖真的是又险又恶啊!”
且不管净尘这边的小心思,那边巧乐门的三个人已经显出了急躁,笑弥勒先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什么吃素吃荤,如今若不把这小子留下,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佛珠一甩,“唔”的一声就向着方先生的面门划了过去。方先生眼见这笑弥勒又使出这一招,心下当时就肯定他这招打的不过是为了分自己的神,重点在后面。如此便没有接招,而是用轻功惦着脚尖向后滑了一截,轻松避过。果不其然,佛珠过后寒光闪现,方先生折扇一挥,那寒光便一个折返,向着笑弥勒“嗖”的射了回去,后者慌忙侧身闪躲,只听“铛铛铛”三声响,笑弥勒身后的门框上便钉了三颗寸长的钢钉。月光散落,钉身上泛起幽幽的绿光,居然是淬过毒的。
暗自里,笑弥勒暗的小心脏狠狠颤了颤,若非自己是个灵活的胖子,这三枚有毒的钉子此时定是嵌在自己身上,如若那般……不敢再想下去,背后却已经铺上一层冷汗。
对面那人此时勾起嘴角一脸嘲讽:“在碧落宫面前用暗器,各位倒真是好生自信。”说罢眼神一暗:“暗器之道,在于出其不意……”声音刚落下,人已闪到玉狐狸面前,一柄要命的折扇冲着玉狐狸的喉咙就横扫了过去,大花伞惊慌的用伞尖去挑方先生的手腕,谁想对方这一招并为用老,伞尖只有个伸出的动作时他便已经收了势,随即踏出一步,脚尖在那花伞上一点,蹭的一下借力飞到空中,抱着净尘一个空翻就翻到笑弥勒上方,折扇冲着胖子脑门儿就去了,胖子惊觉对方攻击了自己的命门,忙双手撑直佛珠抵挡。方先生嘴角的弧度却勾起更深,他遂即接了个后空翻,翻到胖子身后,笑弥勒双臂撑着佛珠来不及收回顿觉右边腋下一痛,遂即右肩连着整条胳膊火辣辣的痛不说,还完全没法动弹,他扶着右臂转过身子,看向方先生一脸的不可思议。方先生这才一甩手收起折扇说出下半句:“方某献丑,为诸位做个小小的示范。”
玉狐狸和大花伞赶忙上前查看笑弥勒的伤势,只见他疼的呲牙咧嘴,左臂紧紧撑着右臂似不敢落下的样子,大花伞低头从他腋下寻摸半天,拔下一根细细的银针捏在手里,还未来得及端详仔细,眼前一花,针已经没了。再一看,方先生手一翻,不知他将银针收到了哪里:“这玩意可是金贵,已教了你们如何使用暗器,这个方某可得收回来了。”此时再看笑弥勒的右臂,已经肿了一圈,通红通红的如同要沁出血珠子一般。玉狐狸急忙封了他肩膀的穴道,防止毒性进一步扩散。
这还有什么打的,这位引路君子抱着个六岁的孩子,只用了一只手,几个招式就在他们三个眼皮子底下玩也似的废了一人的右臂。若是认真起来,他们三个恐怕还不够陪他喂招玩的。
玉狐狸眼睛一转,立刻做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再没有拿捏出戏台上的架势:“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其实并没有想与碧落宫为敌的意思,只是没成想遇到引路君子,今天我们也吃了教训,说起来我们也不过是为了讨个生活罢了,还望君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将解药给了我们罢。”
方先生用折扇“哒哒”的点了下玉狐狸的肩膀:“我们碧落宫拿的人头可是要银子换的,今日我没有拿到银子,因此才没有做你们这赔本的买卖。可是,我也算教导了你们暗器的用法,这笔账却不能不算,我旁的没有看上,偏偏觉得这胖子右边的膀子甚合我意——我劝你们快砍了他的膀子,他中的这毒名为三日红,三日后,这毒可就进到心肺了,到时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大花伞越听脸色越沉,听到最后已经按耐不住火气,一把大伞往前一立道:“这风水轮流转,今日引路君子这样不留情面,也不怕日后有我们兄弟得势的时候?”转头又对玉狐狸和受伤的笑弥勒道:“他虽然厉害,可是我们三人若豁出命去联起手来未必不是他的对手,笑弥勒这右膀子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废掉!”言毕,一把大伞已经“呼”的向前顶去,伞面随后“啪”的张开。他旋转着伞面只是往前顶,逼的方先生不得不倾着身子一直后退,脚尖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痕迹。
净尘虽然练了几年拳脚功夫,可他心里很清楚,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能毫不费力的把他拆了还不带喘气的。几人比较下来,他觉得还是抱着的这个“拍花子的”靠谱一些,无他,这人长的好看,比起其他几人来也干净很多。他耳边传来大花伞“呼呼呼”转伞顶进的声音,心下害怕,下意识的将抱在方先生脖子上的手紧了紧。
方先生正在应付大花伞的进攻,突然就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小爪子紧了起来,知道是这个熊孩子害怕了,他怕净尘再这样收紧会妨碍了自己行动,只好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莫怕。”简单两个字,让净尘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这边大花伞顶着伞面前进,冲着玉狐狸丢了个眼风过去,玉狐狸无奈的躲在伞后——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不想打也得打了。待大花伞忽的撤了伞,玉狐狸一个纵身跃向对方,水袖下的手掌成手刀劈向方先生。方先生眼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自伞后窜了出来,抱着净尘侧身躲过,随后飞起一脚踢向玉狐狸,正中她的腰侧,只听“哎吆”一声,小美人横着就飞了出去,身体重重的砸到旁边两人身粗的古树上又弹了回来。她内功不羁,引路君子这一脚可是运了气的,如今生生挨下,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
玉狐狸嘴里吐出一口血,侧躺在地上扶着腰连疼都喊不出来。
大花伞身后是扶着右臂一脸苍白的笑弥勒,前面是倒在地上满嘴血红的玉狐狸,他握着伞柄进不得更退不掉。
方先生嘴角勾了勾:“你若还要纠缠,我引路君子不怕做次不赚钱的买卖,左右也不是什么费劲的事情。”说罢虚张声势的向前探了下身子,见大花伞警惕的往后一缩,他戏虐的笑笑,用没有抱净尘的那只手拍了拍衣襟上的土,转身要走。
脚还没有迈开,就听古树那边有个清脆的女童的声音道:“好冷。”
接着另外一个同样是女童的声音说:“死人怎么会冷?”
之前的声音又道:“死人怎么不会冷?”
听到这里,大花伞已经啪嗒一声跪了下来,浑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玉狐狸撑着半个身子,脸色更加惨白,咬着下唇不住的往后缩着身子。笑弥勒脸上冷寒泠泠,不知是因为中毒还是吓的,不断念着:“哪会真的闹鬼,哪会真的闹鬼……”
方先生向来是个不信鬼神的,虽然他信过,可是最后他发现信也没用,便也不信了。此刻,不信鬼神的方先生却有点动摇。如今在这深夜的废宅,那些破败的房屋,那些腐朽的纱幔,那些早已发黑的血迹,将所有恐怖的猜想渲染的无比真实。
他警惕的抱着净尘后退一步,眼见树上落下两个长相发式着装都一模一样的女孩,看样子约莫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两个女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着黑色衣衫,另一个则是全身白色。一瞬间,几乎让人以为是冥府来的黑白无常。
两个女孩都与寻常女孩一般,有着瓷白的脸,樱般的唇,梳着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最常梳的双鬟髻,穿着寻常女孩喜欢的短袄儒裙,可是那双大大的眼睛却没有寻常女孩该有的波澜。她俩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只是现在,那湖面结了冰,看不见水也望不见底。
女孩们的眼睛不是活人的眼睛,可也不是死人的眼睛。这个发现比发现两个死人更令杀手恐惧。未知,意味着没有办法,而没有办法才是最致命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