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因担心方笑云有同党,三把枪早已命部下散开寻找,这么多人,包括中间几大高手在内,谁都没有察觉到有别的人在场,京城名捕就像是黑夜的一部分,若不想出现,谁都发现不了。
他就这样随意走过来,神情既不严厉也不温和,正对着那双淡漠的眼睛,方笑云的内心有种感觉,只要自己开口拒绝,或者做出转移话题的尝试,对方会马上出手。
在苍州,人人知道陆亢是来自京城的名捕,但在京城,人们习惯用两个绰号称呼他。
铁面,不二。铁面无私,说一不二。
陆亢为人低调,遇事不会轻下判断,一旦做了决定,说出来的话不会更改。他办过很多大案,处置过很多麻烦的人,曾经有一次,位管家在异地犯案,陆亢查明证据之后抓人,疑犯非但不束手就擒,还取出八王爷为表其忠赐予的宝刀负隅顽抗,并声称自己为八王做事,纵然违法也应由王府处置,陆亢你要抓我,先问问这把刀同不同意。
故意提到那把刀自然是为了提醒对方,刀是八王的刀,人是王府的人,做事留一线。
这种事情有不少办法可以解决,即便将他交给王府,八王多半也不会袒护。然而陆亢选择最最直接、也是最最激烈的一种。当着不少人的面,他将那位管家的罪状宣读一遍,对他说这些罪状按律当斩,如若抗法,自己有权将其就地处死。
管家自然不会听他,不然也不会拿刀,结果,陆亢以铁枷破宝刀,连人带刀砸成稀巴烂。
这件事一度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但在苍州这种偏远之地知道的人很少,一方面距离太远,另一方面,皇室与六扇门有意压制,免伤王府声誉。
方笑云凑巧知道此事,他望着陆亢认真地想了想,轻轻道了一声。
“好。”
见他如此干脆,周围人均有些奇怪,一些人看过来的眼神带有鄙夷的味道,但也有人为此感到欣慰,比如老神仙,他暗想着方笑云既然肯把证据交出,想必有些把握才对。
人人都知道,方笑云能否摆脱困境,根本前提在于自身清白,倘若小王爷死于其手,无论何种原因,无论他怎样苦心挣扎,最终都逃不过伏法的命运。
赫连纯美同样想到这点,心情极为复杂,失望、后悔,同时有点庆幸。这时只见方笑云从怀里拿出来一只极为精致的玉盒,握在掌中推出去。
陆亢望着那只牢牢握住的拳头,目光淡然。
“方侯有话要讲。”
方笑云笑笑,说道:“铁面神捕声名赫赫,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这件东西不能让别人看到,您看了之后,恐怕也会有麻烦。”
陆亢神色不变,说道:“陆某明白,方侯可以放心。”
方笑云的手仍未松开,说道:“然而这件东西毕竟与我性命相关......陆捕头,能否问你两件事?”
“方侯请讲。”
“从苍州出来时,陆捕头是不是已经认出我?”
“略有疑惑而已。”
“当时为何不盘问?”方笑云微微皱眉。
“这是方侯的第二个问题?”
“......不是。”
“方侯要不要将它当成第二个问题。”
方笑云微微愕然。之前提要求问两件事,意思差不多就是“问你点事情”,没想到陆亢如此认真,两个问题就是“两个”,追问一下都不行。
封侯之后,方笑云不像以前当兵时畏首畏尾,口舌之争,这是第一次吃瘪。陆亢语气看似平和,那种说一不二的气魄却融入到每个字当中,让人生不出反驳的念头。
“好吧,第二个问题......”
方笑云深深吸一口气,再问道:“我若不把它交给您,您会怎样做?”
陆亢看着方笑云,平淡的表情略有改变,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欣赏。
“方侯心志之坚定,陆某所遇同阶之中,当数第一。”
周围兵将完全不懂这话的意思,三把枪中只有老大略微感觉到什么,相比之下,赫连纯美感受极为深刻。倒不是她的修为如何强大,心智如何聪慧,而是因为知道陆亢的功法特点。
陆亢修行官威之气,与儒家浩然之气并列。
自从有了上下之分,官与民的分化就已产生,历史比儒道更加久远。人类不断繁衍,官威在一代代传承中深入人心,无论哪个年代、那个角落,是人都知道民不与官斗。修习此术,言谈举止皆有官威,随着修为日渐精深,说话就好似审问犯人一样不容抗拒。
陆亢不仅修炼此道,自身还是捕头,亲手追捕、诛杀过无数凶徒,其身上的官威比任何人都更加直接。方笑云的修为远逊于陆亢,正面不被官威压跨已经很难得,然而他的第二个问题带有质疑的味道——这便是反击。对于这种反击,陆亢的回应非常直接。
“方侯不把证据交出,陆某会当它不存在。既无证据,陆某自然按律行事。”
方笑云点头,说道:“也即是说,我只能自证清白。”
陆亢微微挑眉说道:“方侯已问过两个问题......”
握紧的手忽然张开,陆亢下面要说的话只能咽回去,随即上前一步,将那只玉盒拿在手中,另一只手掀起盒盖。为防止有人窥探,他同时已轻弹两下手指,一圈微光将整个盒子包裹再其中。
真相即将揭开。
周围鸦雀无声。
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几百道目光全都投向陆亢的脸,试图从其神情分辨“证据”的真伪与份量。
只见陆亢的神情......有点复杂。起初,他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果然如此”,随后皱起眉,仿佛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此过了片刻,陆亢似乎想到什么,猛地抬头朝方笑云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的眼神好似猛虎下山,利剑出鞘。站在方笑云左右与身后的军卒看到后,感觉好似刀斧临头,寒气直冲脑海。
但只过了一瞬,陆亢的神情恢复平淡,视线也回到盒中,因为时间过于短暂,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留意到这一幕,那几名感受到恐惧的军卒楞了楞神,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不管怎么说,陆亢总归表现出异样,周围人由此能够判断出盒中之物对案情产生影响,但又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影响。一些人把目光转向方笑云,譬如赫连纯美等人,看不到陆亢的脸,注意力全都在他身上。
方笑云神色平静,只刚才眉角轻跳两下,出此再无异常。
他真是冤枉的?如果是,小王爷的死因又是什么?也有人朝别的方向思考,比如方笑云会不会掌握着陆亢的什么把柄,放在盒子里形成威胁。
反过来一想,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一来方笑云与陆亢素不相识,二来陆亢出现的突然,方笑云若连这都算到并且准备好制约他的手段,简直称得上神奇。还有最重要的,小王爷的身份尊贵,陆亢纵然有些掩盖,怕也没有那个能力。换句话说,方笑云纵有手段胁迫他,顶多只能解除一时之忧。
那就是说......真的有证据?
人们心里揣着各种念头,陆亢的脸色变幻不停,似乎在为某个决定而挣扎。
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结束思考,再抬头,神色已然坚定下来。
“此物......尚不足以证明方侯无辜。”
“我知道。”方笑云并不意外。“它不完整,还有一半。”
陆亢微微皱眉。“方侯没带在身上?”
方笑云笑笑,没有直接回应:“把它交给陆捕头之前,我想多问一个问题。”
陆亢稍稍犹豫。“......方侯请讲。”
方笑云指指那个盒子,“陆捕头刚才说此物尚不足以证明我无辜,是不是可以这样讲,有了这半件东西,我的杀人嫌疑比之前降低一半?”
这番话讲出来,陆亢尚未作出回应,周围隐隐出现骚动,有人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么说,方笑云真的不是凶手?”
“半件东西降低一半嫌疑,东西完整自然就没嫌疑。”
“可是小王爷死了啊,现场没有别的人。”
“谁知道怎么回事。”
“闭嘴!”
“都给我住口!”
议论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三把枪先后开口断喝,赫连纯美紧皱双眉,心里感觉到一丝不寻常。
她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陆亢心里想些什么,但她能看出来,方笑云有意逼迫陆亢表态。
照理说这也正常,可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想不出头绪,赫连纯美悄悄看一眼老神仙——老神仙眯缝着眼睛,半睡半醒,难以找到有用信息。
“断案需要证据,证据要准确还要完整,譬如一把凶器被敲成两块,却只找到一块,它的效用就会大大降低,甚至不能作为证据。再比如几件证物相加方可定罪,缺少一样,案子就可能定不下来。”
陆亢从专业角度解释起证据的意义,所讲的道理无人可以质疑,然而赫连纯美听着,内心那股不对劲儿的感觉愈发浓重起来,就像黑云压顶,暴风雨即将来临。
她再把视线转到方笑云身上,试图由神情寻找些迹象。
他是当事人,假如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必定有他一份。
方笑云正在听陆亢的话,神色平静而专注。
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但......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赫连纯美紧锁双眉,竭力捕捉那道若隐若现的念头,猛然间,她的心头为之一跳。
这种时候,方笑云的神色未免太平静了,不怎么急于摆脱杀人嫌疑的凶犯,倒有点像刚才倒数计时的那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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