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的议事厅里,左将军诸葛瑾念诵已毕,吴王孙权碧色的眼眸中精芒一闪,问道:“子瑜,这么说,诸葛亮这次的目标是散关故道?”
诸葛瑾放下手中的那封《与兄瑾书》,坦然答道:“家弟一贯注重吴蜀之盟,定不会欺瞒至尊。”
“伯言,你待怎看?”孙权伸手揉了揉眉头,转向一旁的陆逊问道。
“秦岭五道里,祁山道路途遥远,且刚取此道一度北伐,曹魏方定有防范;傥骆、子午二道险峻难走;褒斜道虽然平坦,但赵云的疑兵撤退后,为防追击,定会焚毁栈道。如今唯一能走的,也只有散关故道,诸葛亮行军一贯谨慎,取道此间,并无不妥。”
发话的是席间的一名儒雅男子,纵然已过了不惑之年,岁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刻痕,远远望去,一如二三十岁的青年文士般,英眉斜飞,黑眸藏锐,嘴唇削薄轻抿,面颊棱角分明,光看外貌,任谁都不会将这个英俊儒雅的男子和东吴大都督、假黄钺的陆伯言联系到一起。
但这番从容镇定的分析之中,无不展现着胸中一流战略家的韬略和眼光,孙权闻言,拍掌道:“伯言此语,鞭辟入里,那依你看,我军是否要随诸葛亮一并行动?”
陆逊答道:“至尊,石亭一战我军虽然大获全胜,但战后收拢降卒,筹备粮秣俱都需要时间,且曹魏新任的豫州刺史满宠非无谋之辈,胜那莽汉曹休多矣,今番曹魏严阵以待,若此时出兵北伐,定然弊大于利。”
厅内正讨论间,一个传令官匆匆自门外进入,手呈信笺,跪在孙权面前,高声报道:“西陵来报,蜀汉丞相诸葛亮上表出师北伐。”
孙权闻言,朝着诸葛瑾失笑道:“这个诸葛亮,似乎更信任子瑜你这个做兄长的啊,先致家书,后上战表。呈上来!”
那传令官唯唯诺诺,将信笺转呈至孙权手中,孙权一捋紫髯,展信读来:“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一盏茶的功夫,孙权读完此表,将书传予陆逊,笑道:“伯言你也看看。”
陆逊接过这份《出师表》,在手中翻看起来,看至末尾,不禁喃喃道:“……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陆逊合表在手,一边着人传至诸葛瑾,一边朝孙权道:“至尊,这诸葛亮看来怨气不小啊,把北伐失败的原因都推在咱们大吴的头上。”
孙权何等聪明,自然知陆逊话中含义,道:“荆州本就是我江东的领土,不可能再分半寸土地给他们蜀汉,这事诸葛亮心里比孤还要清楚,却还提这茬作甚?”
“至尊所见只是其一,瑾深知二弟脾性,断不会如此露白,恐怕是另有所指……”诸葛瑾看毕,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哦?子瑜请讲。”
诸葛瑾向孙权揖礼之后,方才徐徐解释道:“孔明出师之前,曾与我东吴相约,共同发兵北伐。今春之际,孔明已出师祁山,我军却列兵江岸,只与曹休隔江对峙,次因用周鲂之谋,待至夏秋,方得赚得曹休入石亭,而彼时孔明已为曹真所破,归师汉中矣。故孔明此表所陈,明说当年荆州之事,实是问我东吴未能共同出师之罪也。”
此言一出,孙权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半分,默然不语。
陆逊见状,开口道:“子瑜此言差矣,趁曹丕新丧,共发兵北伐是两国一致的共识,只是作战的形式还需因地制宜,比起广阔的雍凉之地,大吴能够用兵的地点甚为有限,因此当以诱敌深入的歼灭战为第一要务。贸然发动大规模的北伐作战,恐怕连小小一座合肥新城都……”
“咳咳!”孙权咳了两声,打断了二人的讨论,决议道:“与其北伐争夺一些大吴难以守住的领土,倒不如加紧向内平定山越,厚植国力还来得踏实些。诸葛亮要打陈仓便随他去吧,我们大吴还有很多事要做。子瑜,你将这份《出师表》收入东观吧。”
“瑾领命!”
关于蜀汉二次北伐的简短议会就这样草草结束,诸葛瑾和往常一样,回到武昌的左将军府中。
“爹!二叔那边可有消息来了?”一进门,诸葛恪便迎了上来,扯着嗓门高声嚷道。
“恪儿!都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在门前大喊大叫的!”
“哦……”诸葛恪垂头灰溜溜地往房中转去。
“等等!”诸葛瑾将他叫住,把手中的两卷丝帛交给他:“你二叔写得,拿去。”
“谢谢爹!”诸葛恪登时喜出望外,接过那两卷帛书,便迫不及待地拆看起来。
那两卷帛书便是诸葛瑾自抄录的《与兄瑾书》与《后出师表》,这似乎已成了他思念那个远在西蜀的二弟的唯一方式。
诸葛恪少有才名,发藻岐嶷,辩论应机,莫与为对,更喜欢争强好胜,每每听说西蜀的那个二叔官做得比父亲高,便心中不服,常思较量,自然对诸葛亮寄来的书信“关怀备至”。
诸葛瑾正在内堂宽衣,忽听诸葛恪扬声道:“哈哈!爹爹,二叔他这回出师是假的!”
诸葛瑾自顾自地脱下朝服,更完便衣,开口问道:“你又从哪知道了?”
“哼哼,二叔的前《出师表》我可还是记忆犹新,何等气魄雄壮!哪像这篇东西,言辞之中都是灰心丧气之意?其志已堕,若带着这种心情打仗,不败才怪,二叔也是聪明人,估计也就是带着蜀兵走走过场罢了,不会真得北伐的。”诸葛恪哂笑道。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诸葛瑾的兴趣,他上上下下打量起自家这个小子,叮嘱道:“这是家事,不可出去与外人说,知道了么?”
诸葛恪一撇嘴,答道:“知道了,知道了……有时候好羡慕乔兄,能在前线打仗,哪像我们大吴,半点机会都没有……不然凭我的才智,一定能够主持北伐事业,那二叔最好就留在皇帝身边休息好了。”
诸葛瑾笑道:“恪儿,哪有那么简单?就你这小子,若不大兴吾家,将大赤吾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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