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十几二十几天,也像是十几二十几年。
石室外的时间,是一条流淌的长河,不舍昼夜,向不可知的远方流逝。
石室内的时间,是一个回转的漩涡,回环往复,向可知的原点陷落。
忽而间,一个浪涛,打向漩涡。
羊子鹏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不是白头老汉。
一人的脚步沉滞厚重,不是习武之人,另一人的脚步飘忽轻逸,武功深不可测。
二人近到铁门边。
“打开!”语气庄重,声音肃穆,揣测此人身份高贵。
开锁的叮当声。
开门的轧轧声。
一道竖光射进石室。
羊子鹏久未置身光照之中,对光照竟有些惧怕,抬起右臂,遮挡住眼睛。
铁门完全开启,火光如折扇铺开,笼罩羊子鹏。
羊子鹏承受着火光的温度,缓缓放下右臂。
门外光下,站着一个人影,火光晃动,人影时大时小,时而肿胀宽厚,时而扭曲细长。
定睛细看。
“萧正德!”
没错,正是萧衍侄子,临贺王,侯景伪朝皇帝,萧正德。
萧正德身着玄黄衮服,戴通天冠,面前垂着白玉珠旒,腰系朱黄大绶,佩白玉、方印、宝剑。
“朕方才祭拜宗室,跟父王提到你的父亲杨侃,忽而想到你,便来看看你!”
萧正德还是皇帝?难道侯景没有兵败?
“为何囚禁我!”
“呵哈哈!毕竟是个无知小子!”
“为何囚禁我!”
一阵凉风袭来,萧正德被羊子鹏的威势震慑,不自觉掩面后退一步。
羊子鹏凭空移到门前,与萧正德一门之隔。
萧正德看着披头散发的羊子鹏,想起他被铁链困着,伤不到自己,一震衣袖,怒道:“朕是天下的皇帝,普天之下,都是朕的臣子,朕想囚禁你,便囚禁你,于你有什么相干?!”
“乱臣贼子,大梁哪里对不住你,陛下哪一点对不起你,你竟勾结侯景,叛国求荣,你哪来的脸面祭拜宗室!”
萧正德阴邪一笑,道:“你非但什么都不懂,而且还笨,朕真的是奇怪,以你的本事,侯景怎就奈何不得你?!”
“萧正德,你这个傀儡皇帝,有什么可嚣张的!侯景一死,陛下和大梁百姓都不会放过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你太天真了!”萧正德摇头叹息,道:“好,好,既然朕今天来了,那便好好与你说道说道,让你明白明白,你为什么会有今天的下场!解了你的困惑,你的囚牢生活会好过一些!”
羊子鹏沉默不语。
萧正德转身踱步,边走边道:“你问我为何要囚禁你?如果朕是你的话,朕不会这么问,朕会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不敢杀我!”
“哈哈!朕不知你为何会这么想,倒也真被你说中了,朕确实不敢杀你!不是因为你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你活着,比死了要有用,到了关键时刻,或许还能救朕一命!”
“你会后悔不杀我!”
“叛国通敌,谋朝篡位之类,朕都做了,真要是后悔,还轮不到不杀你这件小事!”
“留我有何用?”
“有用!太有用了!侯景一心想要吃了你,留着你,便有了牵制侯景的筹码!”
“哈哈哈!萧正德,你笑我天真,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若是被侯景知道我在你手上,侯景能放过你?”
“你说得对,正因如此,才必须把你藏匿在地底,不能让别人知道!朕承认,朕是侯景拥立的傀儡,侯景若是哪一天不高兴,换了朕改立他人,也是有可能的!侯景活捉了萧大春和萧大成留着不杀,朕便知道侯景有这个心思!”
萧大春和萧大成被活捉了!如此看来,征讨军多半是战败了!征讨军怎么会战败呢?!
不知萧确赵威方铁城石甲木南风,他们怎样!
“那你为何冒险?”
“没有胆量冒险,怎能成就大事?你以为我会甘为侯景的傀儡?朕当国之后,会早在侯景废黜朕之前,先把他铲除!但是,朕也知道,台城还未攻克,离朕当国还有些时日,在这期间,为防侯景变心负朕,朕必得备些筹码!”
“台城还未攻克!”羊子鹏在心中默念。
“任何人都有弱点,侯景的弱点就是他长生的欲望,也就是你!拿住你,也就拿住了侯景的命门!在侯景对朕不利的时候,朕既可以把你献给他,以博取他的欢心和信任,也可以用你来要挟他,到时候,他的欲望,会战胜他的尊严,他一定会屈服于我!台城已经摇摇欲坠,坚持不了多久,等到台城一下,萧衍和萧纲一死,朕便是名正言顺的大梁皇帝!”
“痴心妄想!”
“何谓痴心妄想?他萧衍的皇位,不也是谋朝篡权得来的?他萧衍能当得皇帝,朕为何就当不得?成王败寇罢了!朕真的是不明白,像你们父子,为何要拼死捍卫别人的皇权?大梁的皇帝是谁,对你们这些贱民来讲又有何分别?史书是由成功的人书写的,朕当国之后,大梁的历史便由朕书写!朕自是承受天命,力挽狂澜的明君圣君!羊侃,便是串通侯景,意图颠覆大梁的逆贼!羊侃本就是叛魏降梁的不忠之臣,能叛一次,就能叛两次,不由得后人不信!至于你,还有你那死去的兄长,你们太无关紧要,史书根本不会提到!没有人会记得!”
“只要我父亲还活着,你们就休想攻克台城!”羊子鹏心里担心父亲,因此故意试探,父亲是否安好。
“哈哈哈!朕也不希望羊侃现在就死,朕希望羊侃再坚守些时日,等侯景把萧衍的几个儿孙收拾妥帖,才是羊侃死的时候!到时纵使侯景放过羊侃,朕也不会放过他!羊子鹏,你可知道原因?”
父亲还安好!羊子鹏心道。
“父亲当年剿灭了你的太子帮!”
“一个小小的太子帮,在朕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要不是羊侃,二十年前朕就登上了帝位!为了那次谋反,朕谋划多年,本来一切都已妥当,萧衍必死,朕必登极,无巧不巧,恰好羊侃背叛北魏,来了大梁!四太帮只是那次大计破灭的替死鬼罢了!朕出卖四太帮,向萧衍换了不死令牌!羊侃剿灭四太帮,这不算什么,羊侃杀了朕的弟弟萧正则,也无所谓!关键的是,羊侃让朕大受挫折,二十年来不得恢复元气!幸好上天垂怜,送来一个侯景,助朕登基,不然,朕就只能郁郁而终了!你说,朕难道不应在城破之日,将羊侃千刀万剐,把羊侃的人头挂在城楼上,挂上二十年吗?!”
萧正德说到性起,不妨一股劲风迎面袭来。
萧正德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萧正德身前,闪出一个白须老和尚,正是僧怀,手中接住一方木屑,那是羊子鹏先前打碎的木盆的碎屑。
羊子鹏保留了几方木屑,藏在袖里,以防不测,今见萧正德辱骂父亲,未曾忍住,将木屑激射而出,欲取萧正德性命。
羊子鹏早知铁门之外还站着一位绝顶高手,不出所料,果然是僧怀。
“僧怀!果然是你,没想到你是为萧正德卖命!”
“陛下救贫僧出囹圄,贫僧感激不禁,陛下已许诺,任命贫僧为栖霞寺主持!”
“僧怀!枉你虚活近百年岁,萧正德是什么面目,你竟看不清!”
“贫僧只知,陛下已许下诺言!”
萧正德从地上爬起来,对僧怀施礼道:“谢大师救命之恩!”
“贫僧分内!”
僧怀重新站到铁门一侧,消失在羊子鹏的视线之中。
萧正德弹落衮服上的灰尘,正正冠冕,道:“朕方才提到你父亲羊侃,你有不愤,朕可以理解。朕今日着冕服,祭拜了朕的父王。你问朕,大梁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朕,萧衍有哪一点对不起朕,朕现在便告诉你,朕的父亲,萧衍的六弟,便是被萧衍害死的!萧衍看似尊佛向善,慈悲待民,实则人面兽心,做过多少阴恶的勾当!朕的父王,为人宽和笃厚,只不过有一点贪财怯懦,未曾有半分悖逆之心,萧衍却怀疑他有谋反之意,使出下流手段,置他于死地!萧衍害死的人,又如何只有朕的父王一个!有多少忠良之士,都是死于萧衍的猜疑之下!若是没有侯景之乱,难保你父亲羊侃不会死在萧衍手上!这就是你和你父亲羊侃,还有你的兄长羊子鲲,拼死守护的道义!天下之间,谁人作乱,谁人平乱,又岂是一两句话所能说清!萧衍对不住朕的地方,还远不止这些!萧衍早年没有儿子,把朕过继过去,后来萧衍生了萧统,就让朕还归本宗!朕可曾犯过大错?岂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朕曾对萧衍死心,叛逃魏国,萧衍担心朕向魏国泄露机密,设下陷阱,诓朕回国,朕回国之后,他却不履行承诺,阴谋加害于朕!正是他愚弄朕,迫害朕,害死朕的父王,朕才迫不得已,举兵造反的!太子之位,本就应该是朕的!萧衍的儿子,根本就没有太子的命!萧统早死,萧纲身陷台城,萧纶昏聩无能,萧绎胆小怕事,萧纪就是个傻子!朕得了江山,会追认父王为先帝,将萧衍赶出宗室!将萧衍这一支赶尽杀绝!这是萧衍遗弃朕、愚弄朕、迫害朕、害死朕的父王所付出的代价!朕要他血债血偿!”
萧正德已陷入魔障,在他的思绪里,他才是正义,所有不顺他的意,对他不利之人之事,便都是有负于他,都是邪恶的!萧正德便是那‘顺吾意者生,逆吾意者死’的强盗!此等小人,往往心机深重,天下太平的时候,他们深深蛰伏在黑暗之处,耐心等待,等到洪水肆虐,大火滔天的时候,他们就会跳脱出来,推波助澜,火上加油,最终使得天塌地陷,害死好人无数,自身也难覆没沉沦或灰飞烟灭的命运。可悲的是,他们从不是时事的主流,却往往能左右世事的发展,他们从来不会成功,却从来都自信满满,乐此不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