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翻翻炭火,道:“我这两天闲来无事,把你的衣服洗净缝补了。”
羊子鹏把衣服穿上,道:“先生大恩,子鹏无以为报!等天亮后,子鹏把茅庐修好再走!”
“茅庐容易修,可是那将倾的大厦,难修啊!”
羊子鹏也不无感怀,道:“堂堂大梁上国,竟让一个侯景搅成这般模样!”
“侯景只是一粒棋子而已!”
羊子鹏微微一惊,同样的话,贺琛也说过。
“侯景是谁的棋子?”羊子鹏问。
“棋子的棋子!”老者阴诡一笑。
“先生此言何意?”
“你可知,侯景乱梁的罪魁祸首是谁?”
“难道不是侯景?”
“不,是高澄!”
“侯景叛梁,与高澄何干?”
“寒山之战后,侯景被东魏主帅慕容绍宗围困,本是必死的,高澄密令慕容绍宗,不杀侯景。”
“高澄为何不杀侯景?”
“留侯景一命,祸乱梁国。”
“祸乱梁国?”
“对!侯景叛梁,从一开始就高澄的阴谋!”
“高澄如何保证侯景一定会叛梁?”
“寒山之战,东魏俘虏了萧渊明。利用萧渊明,离间侯景和梁国!”
羊子鹏点头道:“陛下最是溺爱子侄!”
老者莫名地浑身颤抖,脸色惨白。
“先生冷吗?”
“有些,黎明前最冷!”
羊子鹏给老者罩上外衫,老者喝了一口热水,方才恢复从容,继续说道:“侯景早先反叛东魏时,向西魏请兵救援,宇文泰趁机派王思政侵占颍川,接手河南。寒山之战后,东魏与梁国停战议和,商谈交换人质。侯景被三国孤立,受三方威胁。西魏的王思政是云台将榜第一,东魏的慕容绍宗是云台将榜第二,这两个人,侯景都不敢惹。相比而言,进攻梁国反倒成了侯景唯一的生路!”
“高澄怎会知道侯景一定能成功?!”
“高澄原本只是想着让侯景把梁国这锅粥搅混,他趁机捞点便宜而已。不想侯景以八千乌鸦兵把梁国推向了灭亡的边缘。梁国崩溃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足以证实梁国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高澄已经占领了北徐州,他会南下进兵吗?”
“暂时不会。他会等到侯景与梁国诸王两败俱伤的时候,把这锅粥一锅端掉。当下东魏有王思政掣肘,也不允许高澄分兵南下。高澄眼下的第一要务,是化解颍川危机。”
羊子鹏沉吟片刻,道:“高澄的心机智谋也太重了!重到让人生畏!”
“哈哈哈!”老者开怀大笑:“那家粥棚的两个店家,就是高澄和他的二弟高洋!”
羊子鹏哑然。
“高澄勇武不输其父高欢,智谋更小胜之。野心不小,篡魏是早晚的事。梁国岌岌可危,更能勾起他的欲望,一举吞并梁国,是极有可能的!”
羊子鹏心潮涌动,不能平复。
他尚是首次听闻三国局势的论断。今日以前,无论父亲,老师,纵使萧纶,言及天下大事,必是大梁为主,其余皆是夷狄的论调。羊子鹏一度以为,这个天下,便是大梁、大梁失地,以及大梁番属。而老者言论,只言梁国而不说大梁,丝毫不以梁国为正统,只是三国之一,且有随时灭亡的危险。
更让羊子鹏心绪难平的,是高澄。位高权重如高澄者,可乾纲独断,布弄邦国,全凭一已意愿,发起一场战争。相比而言,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显得那么乏力。一丝权力的邪恶欲望在羊子鹏心中滋生。
羊子鹏心绪稍稍平复,目光重新打量眼前的老者。他到底是谁?高澄的手段没有逃脱他的一双盲眼。他如此了然天下局势,对朝堂密事也能如数家珍,绝不是乡野匹夫所能做到的。
“先生一双盲眼,能把天下局势看透,世人空有好眼,却是不及!”
老者很是受用羊子鹏的称赞,笑道:“天行有常。这个常,就是规律,看清了规律,就能看清万事万物的实质和走向。没什么大不了的!”
“先生天生目盲吗?”
“壮年失明。”
“先生是否怀念花花世界?”
“我曾深深执迷大千世界。等到眼睛看不见了,才发现没什么好看的,一切皆是虚幻,见不如不见!”
“先生一直住在此处吗?”
“流落天涯,且行且住。在这间茅庐住得算是久的,有一年了。”
“先生老家在何处?”
“建康。”
“可是宗室出身?”
老者一双盲目暗淡无光:“早已忘了姓氏了!”
老者尽量平静,羊子鹏还是听出了一丝波澜。羊子鹏略显不经意地问:“先生可有后代?”
“有几个儿孙!”
“他们也忒不孝了,竟让先生流落他乡!”
“我曾经是个罪人,他们也都以为我早已死了。还是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
羊子鹏有感而发:“没有人会恨自己的父亲的!”
“我恨!”老者牙关紧咬,身子又颤抖起来。
是什么样的往事,能让老者如此憎恨他的父亲,是否比得过自己被父亲亲手射杀呢?
羊子鹏不再追究老先生的身份,天下的局势重新萦绕在羊子鹏脑海中。
“大梁还有救吗?”
“大厦将倾,不可支也。”
“大梁亡国,百姓岂不受苦?”
“另起广厦,黎民可安。”
“果真不可挽回吗?”
“天下归于一统,乃大势所趋,不可违逆!”
“哪一国能平定天下?”
“庄子有言,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哪一国统一天下,大抵相同。”
羊子鹏还是捕捉到了老者苍茫的脸上,一闪即逝的悲哀神色。
羊子鹏心中一亮,道:“先生说侯景是棋子的棋子,这枚棋子便是高澄了,那高澄又是谁的棋子?”
“我!”
羊子鹏浑身一震,道:“高澄已布下棋局,却连与先生对弈的资格都没有吗?”
“高澄的局气太小,不够施展!”老者顿一顿,沉声道:“老叟要布一盘灭国大局!”
“灭哪一国?”
“天下诸国!”
“如何灭国?”
“天下大势已定,但人间琐事,还需人力为之。天下之人,不论高下,无分贵贱,都是老叟的棋子!”
老者暗淡的双眼射出神光,紧捧着陶碗的一双老手将碗捧紧,砰的一声,陶碗竟被老者生生捧破,碎散在地,热水溅到老者身上。
以天下为棋盘,以世人为棋子,下一盘灭国大棋,这是何等的格局气魄!
羊子鹏被老者的眼神摄住,随后被陶碗破碎之声惊醒。
老者安坐着,羊子鹏将陶碗碎片收拾干净。
“先生有何谋划,可否明示?”
“你身在局中,天长日久,自见分晓。”
羊子鹏摇头叹道:“我也不过是先生的一粒棋子罢了!”
“这第一步棋已经搁下,说于你听倒也无妨!”
“是什么?”羊子鹏按捺不住心中好奇。
“杀高澄!”
羊子鹏惊道:“杀高澄?只一个刘桃枝,就如此厉害,先生不会武艺,如何杀掉高澄?”
老者一阵大笑,笑得很是爽朗。
羊子鹏暗叫惭愧。老者在嘲笑自己的愚蠢。纵使武功高强如刘桃枝者,也无非世间一个人,老先生的一粒棋子而已。
“如何杀高澄?”羊子鹏还是忍不住问。
“我在粥棚中,与高澄和高洋有过一番言语交锋。我的三言两语,足以杀掉高澄!”老者十分坚定。
羊子鹏不禁揣测,是什么样的话能取人性命。
“为何要杀高澄?”
“为了梁国尊严!”
“由此可见,先生的这盘灭国大棋,并非完全顺势而为,也掺杂了私心!”
“说到底,老叟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老者望向门外,濠水上已有晨曦浮动。
老者以天下人为棋子,自己也终究逃不脱作为一粒棋子的命运。能把老者作为棋子的,是他自己,还是那冥冥中不可知的,命运?
“子鹏生逢其时,一定要在这盘天下棋局中,施展一番作为!”此刻羊子鹏内心的欲望,不再显得邪恶,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憧憬。
“此乃毕生之功,非一朝一夕之力,望你能锲而不舍!”
“子鹏谨记!”
一老一少都不再言语了,沉浸在各自的思潮涌动中。
茅庐外,晨光破晓,雾寒霜重。
羊子鹏披上黑斗篷,来到濠水边,用河水洗洗脸,束起头发,捡来一堆枯枝枯苇,纵到茅庐之上,修补庐顶上的大洞。
“你走后,老叟也该到别处去了,不用修了!”
“先生不在这住了,也可以给过往行人落脚,或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留个避风处。”
“这间茅庐久经年月了,破损不堪,修得好庐顶修不好四壁,过几天下一场大雪,该塌还是要塌的。”
羊子鹏也不再计较,把庐顶修好后,背上幽州剑,牵了金炭马,与老者在濠水边作别。
“先生独身一人,如何过活?”羊子鹏不无担忧。
“老叟饿惯了的!三天能吃一顿饱饭,就饿不死!”老者十分豁达。
“今日一别,不知是否还能再与先生相见!”
“山水永流转,无处不相逢!”
羊子鹏脸上含笑,故作顽皮,问道:“先生对天下大势如此明晰,斗胆请先生预言,子鹏此去,能否诛杀侯景?”
老者并没有对羊子鹏说他是相士。或许老者根本就不是相士。
“事在人为,只要你心志坚韧,侯景必死于你剑下!”
“子鹏定不负先生预言!先生珍重!”
“君亦当珍重!”
羊子鹏把斗篷上的大帽罩在头上,一声呼喝,打马南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