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术道:“大魏国富民安,高丞相励精图治,北徐归了大魏,北徐百姓都能吃饱穿暖,阁下便可安心了!”
盲目老者笑道:“但愿吧!”
辛术眉头微皱,道:“不瞒阁下讲,我一向尊崇儒学正统,不信鬼神,始终认为命运之说,都是虚妄,看相的术士,更是装神弄鬼之徒,阁下既自称相士,可否指教一二,让我领教领教相命之道?”
盲目老者道:“雕虫小技而已,没有道道,怀哲公既然好奇,老叟卖弄卖弄,倒也无妨!”
辛术稍有疑虑,左右看一眼,道:“阁下可为谁相声?”
盲目老者仿佛能看见似的,也打量一周,道:“无不可!”
刘桃枝突然大笑起来,道:“阁下先给老奴相相!”
盲目老者一笑,道:“老叟若有失言,刘苍头切莫怪罪才是!”
“不怪!”
盲目老者点点头,沉吟片刻,道:“刘苍头神如鹰,声似犬,虽是奴仆出身,但能全忠高氏,日后必有大富贵!”
“本该如此,不须阁下相告!”
“可叹高门王侯,多死于刘苍头之手啊!”
刘桃枝的鹰眼放出杀光,按住血王刀,道:“何为高门王侯?”
“高门贵族,王侯将相,是也!”
刘桃枝握紧血王刀,更加凌厉地追问:“何为高门贵族?”
盲目老者感觉到侵骨的杀气,忙道:“有刘苍头在世,高公可安眠泉下矣!”
刘桃枝听罢,方才松开血王刀,不再言语。刘桃枝之所以如此敏感,乃是高门两字,既可理解为名门望族,也可理解为他的主家高氏。
辛术笑道:“阁下言辞隐晦,含沙射影,确有装神弄鬼之嫌!”
“是否装神弄鬼,老叟为怀哲公相声,便知分晓!”
老者虽然眼盲,辛术仍旧能从那双暗淡的眼睛中,感受到犀利的目光。
“术平生无愧事,阁下但相无妨!”
盲目老者又一阵沉吟,道:“先生资质甚高,弄权朝堂,并非先生本愿,乃是陷于泥沼,不得抽身!”
“术本愿何为?”
“校书治学是也!”
辛术点头,道:“阁下此言非虚,我确有此志向。汉朝以后,天下经典多有遗失,存世典籍也多讹误。今世礼法不明,伦理不昌,儒学废弛,佛道僭越,祸乱纲常!上及帝君,下至百姓,多被佛道邪说欺瞒。更有宵小竖子,借世人昏聩之机,断章取义,搬弄是非,大行龌龊!术愿为世人校对经典,以正视听,以昌国本!”
“儒释道三教和合之势不可违逆,怀哲公独尊儒术,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虽是勇士,亦不为世人认同!”
“为天下计,纵使不为世人所容,受世人谩骂,术义无反顾!”
“怀哲公赤诚,晚年可达成心愿!”
“借阁下吉言!”
“怀哲公平生多弄权术,耗费心机,抵损许多寿数!”
“阁下直言,术还有几多寿数?”
“十载!”相士一双盲眼,仿佛看到了辛术死时。
辛术大笑道:“尚有十年,足矣,足矣!”随即话锋一转,道:“十年太久,难以验证阁下是否装神弄鬼!”
盲目老者道:“三年内,先生当得善报。”
“何善报?”
“受天命!”
辛术陡然站起,手指盲目老者怒道:“你我有何怨仇,如此中伤于我?”
盲目老者自顾自喝一口粥,道:“是否中伤怀哲公,三年内便可分晓!”
辛术坚定地道:“不管你有何目的,我可等三年为证!三年之后的今日,便是阁下死期!”
辛术留下一锭银两,对萧正表道:“殿下,进城!”
萧正表起身,问道:“先生要随我一同进城吗?”
辛术面色又是一转,绽开笑容,道:“殿下毕竟是主,难道要让客人露宿城外吗?”
萧正表万没想到,辛术敢跟他进城。只要进了城,就是我说了算,之前所言,尽可作废。
辛术对萧正表耳语道:“我知道,你方才投诚之言,未必发自本心。你要清楚,萧会理正提兵两万,杀奔钟离而来,钟离城区区三千守军,能挡得住萧会理吗?你那个废物兄长萧正德,调不动一兵一卒,他能救得了你?你现在没有兵,对侯景已经没有一点用处,他会派兵来救你?你落到萧会理手上,会是什么结果?你只有投诚大魏,才有活路!我可以保证,你依然是北徐刺史,继续坐享荣华!我与你一同进城,你要不要杀我,任你决断!”
萧正表惊出一身冷汗,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一个心思,一点意动,全在辛术预料之中,而自己的处境,也被辛术看得一清二楚。辛术三言两语,已将自己完全掌控。今日迈进雷池一步,就会步步深陷,只怕日后再难脱身。但是辛术说得对,如今能救自己的,只有东魏。
萧正表内心深处,徒然悲哀,眼前却是一亮,拉住盲目老者的衣袖,问道:“先生请为我相命,我还有几多寿数?”
盲目老者左手掐指,口中数道:“一、二、三…”
萧正表面色紧张。
“四、五、六…”
萧正表面色逐渐舒展。
“七、八、九…”
萧正表脸上泛起笑容。
“十、十一、十二…”
萧正表笑靥如花。
盲目老者把手放下,捧起粥碗,喝起粥来。
“没有了?”萧正表脸上的笑容僵住。
“没有了!”盲目老者斩钉截铁道。
萧正表略显失望,口中碎碎念道:“十二年,十二年,倒也不短,知足啦!”
“老叟所数,并非年份!”
“那你数什么?”
“乃是你余生,月份!”
“你!”萧正表怒目圆睁。
辛术哈哈大笑起来,不苟言笑的刘桃枝也哑然失笑。
“你这个江湖骗子,满口胡言,我这就宰了你!”萧正表拔出腰间宝剑,朝盲目老者砍去。
刘桃枝身形一闪,已拿住宝剑,咔嚓嚓,剑身结出冰凌,萧正表只觉得手被冻灼,急忙撒手,叮一声响,宝剑碎成碎片,散落在地。
萧正表震惊地看着刘桃枝。
刘桃枝闷哼一声,满是不屑。
“殿下杀了他,我三年之后杀谁?”辛术笑道。
“此人来路诡异,妖言惑众,不可不除啊!”萧正表正色道。
辛术拍一拍萧正表肩膀,笑道:“殿下好好活着,活过一年,妖言岂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萧正表纵有不甘,也不敢违背辛术。
“走吧!”辛术自行出了粥棚。
刘桃枝跟出粥棚。
“怀哲公为何如此着急?”盲目老者背对着粥棚外的辛术,说道。
“话不投机半句为多!”辛术举步便走。
“怀哲公就不想听听,这两位开粥店的小兄弟,是什么命数吗?”
辛术抬起的脚,沉沉地落在地上。
刘桃枝握住血王刀的刀柄,便要出鞘。
开州店的兄弟二人,停下手中活计,站起身来,眼里放出杀气。
辛术掉回头来,来到盲目老者身边坐下,满面含笑,道:“这两位小兄弟脾气可不太好,阁下好好说,说的不好,他俩把你杀了,我也救不了你!”
“哈哈哈!”盲目老者嘶哑地笑了起来,“老叟从来只会说好话,从不说坏话,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两兄弟互换眼色,走进粥棚。
小兄弟笑道:“我倒是好奇我的命数,老先生请为我相声!”
老者神色庄重,道:“只有四字。”
“请讲?”
“当为人主!”
小兄弟被这四个字震慑,一时木然不动。
大兄弟哈哈大笑,走近前来,道:“老先生算得好!也请老先生为我相声,我是什么命?”
盲目老者话已到口边,却又打住,略一沉吟,叹道:“尊驾命数极贵,老叟不敢窥探。尊驾的弟弟犹为人主,况乎尊驾!”
“哈哈哈!”大兄弟大喜道:“老先生既有此言,想来已知我兄弟的身份!”
盲目老者却是不解:“尊驾兄弟二人,不是这家粥店的店家吗?”
大兄弟却道:“你我心知肚明,不用再绕弯子。我就是高澄,这是我弟,高洋。”
盲目老者含笑点头,萧正表却大惊道:“你是高澄!你是高洋!东魏大丞相高澄,太原公高洋?!”
高澄没有理会萧正表,只是冲辛术使一个眼色。
辛术走到萧正表面前,扬起一个巴掌,打在萧正表脸上,大叫道:“大胆!大丞相的名讳,是你能叫的吗?!”
萧正表感觉到莫大的耻辱,和无尽的绝望。他已认清,他的心智,与面前的这几个人比起来,弱小得如同一根稻草。他不可能战胜眼前的这几个人,只能任凭他们摆布。需要他的时候,把他轻轻拔起,不需要他的时候,随手一丢。甚至连烧掉的价值都没有,也不用担心丢在路边,会引起火灾。
萧正表已被彻底打败。他颓然地跪倒在地,自己打着自己耳光,喃喃念叨:“我错了!我错了!……”
高澄神态恭敬,向盲目老者深深作揖,道:“在下名人不说暗话,有一问请教老先生,老先生务必答复!”
“请讲!”
“高氏能否代魏自立?”
“时势使然,大丞相只需乘势而为便可!”
高澄大喜,道:“得老先生此言,澄无他虑也!”
高洋向前一步,也是一揖,道:“洋也有一问,请老先生作答!”
“讲来!”
“方今天下三分,当归何处?”
“当归一统!”
“归于何姓?”
“羊!”
高澄和高洋面面相视,看向冻成冰雕的羊子鹏。
“杀不杀?”高洋问。
“杀!”高澄道。
血王刀出鞘。
血色的泪水,蕴满刀身。
“今后三十年,高氏之存亡,系于羊子鹏一身,杀与不杀,大丞相决断。”
盲目老者终于把第三碗粥喝完,把粥碗放下,从容道。
高澄深深思虑,道:“三十年后的今日,便是羊子鹏的死期!”
血王刀归鞘。
高氏兄弟、辛术、刘桃枝、萧正表,进钟离城。
羊子鹏依然是一尊冰雕,矗立在道路正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