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偶尔响起的打更声和若有若无的虫鸣,天地间一片清寂,仿佛整座城都已进入了梦乡。
只有夜色里那些零零星星的灯火表明,总还有那么些地方,有人没有入睡,或者无法入睡。
比如宋家。
宋笑天怒不可遏,满脸的胡须像是微风中的杂草,疾速而细微地颤动着,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书房一角。
宋祖德垂首站在那里。
他心里很明白,父亲如此震怒,不全是因为那些说是要讨个公道,实则盘算着如何从宋家海贸分出一杯羹的各大家族,也不全是因为东临郡守辜不余竟以私人身份深夜来访,替某个家族做说客。
真正的原因,是面对那些家族和辜郡守,自己表现得太过懦弱,没有展现出宋家应有的风范,让父亲失望了。
宋祖德颇感无奈。
他感兴趣的只有诗和酒,对宋家庞大的家产和生意,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过,父亲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同时他也清楚,整个宋家子弟虽然不少,但嫡出的却只有他一个,而且还是长子,有着避无可避的责任。
或许宋笑天也终于想起,被自己骂了一个时辰的儿子,是宋家将来的承继人,语气不由得缓了缓,道:“当初面对堂堂郡王,你都敢发出烈火令,今夜见着辜不余,却为何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宋祖德偷偷润了润嗓子,垂首道:“当初情况不同,又是被唐河许老二诱迫,发出烈火令并非我本意…..”
“住口!”
宋笑天怒气又起,强忍片刻后终是无奈摇摇头,挥手道:“退下退下,明日一早,你亲自去郡府,把辜有余的如意算盘给我砸了!”
宋祖德不敢作声,默默退出书房。
走进夜色里,被绕过碣山飘进城来的海风拂面,他感觉清醒了许多,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自己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没有说出来。
当初向那位郡王发出烈火令,纵然不至于遭受灭门之祸,但被朝廷打压甚至拿几个人去问罪,则是难免而应该的事情,不想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
还有且德弟弟,在飞仙关事件中做出让所有王朝人不耻的叛国勾当,朝廷虽然下了通缉之令,但后来便不了了之,甚至官府都没有派人来宋家问问情况。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因为宋家与京城某些大人物关系密切,同时家大业大影响更大,朝廷在西蜀卓家垮塌后,不敢再让一个足以影响东临稳定的大家族发生变故。
他并不这么认为。
在根本利益面前,别说一个卓家和一个宋家,就是把六大家族全部连根拔起,对朝廷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并不是说宋家就真正的没有事,而只能说明宋家其实已处在风雨笼罩中,唯风雨还没有落下来而已。
更而甚之,他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天地间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巨大力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博弈,而他宋家不过是这两道力量之间的一枚棋子。
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宜和朝廷对立,不管那位辜郡守再如何贪婪,人家毕竟代表的朝廷。
宋祖德暗自拿定了主意,想着明日去郡府后,与辜郡守聊聊诗便是,其他的自然不提。
一念至此,他心中轻松了不少,脚步也轻快起来,向着自己的别院走去,穿过横贯湖面的廊桥后,又放慢了脚步,向着李姨娘的别院看了看。
一直以来,他都有些同情这位李姨娘,其人本是出身风尘,多受宋家上下的冷落,好容易将亲生儿子养大成人,偏偏宋且德又不争气,成了被朝廷通缉的罪人。
今夜李姨娘别院冷清依旧,但似乎又与往日有些不同,不过此时夜深,他也不便去探访,不过是皱皱眉头,便再度加快脚步,回到自己院中,又独自进了书房。
趁着夜深人静,他还须得作出两首新诗,作为明日拜望辜郡守的由头。
………….
李雪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过此时却是脸色苍白,眼中的惧意随着泪水滚滚流出。
宋且德一身黑衣,脖间还围着一块黑布,像是才从夜色中走出。而他身后的独臂男子,同样是一身黑衣,那块黑布却并没有抹下,仍然罩住真实面目。
“儿啊!”
李雪师哆嗦道:“那可是你大哥!”
宋且德狠狠道:“娘,您别一厢情愿了,他有把我当作弟弟吗?那老东西又把我当作儿子吗?”
李雪师道:“可你在飞仙关惹了事,他们不是帮你把事情按平了吗?”
宋且德冷笑一声,道:“如果真的按平了,我又怎么还是戴罪之身?娘,您也不想儿子就这样一辈子东躲西.藏吧?”
李雪师怔了许久,待泪水完全止住,也终于冷静下来,道:“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但这样的事情,你叫娘如何做得来?”
宋且德大嘴一咧,道:“娘,我只是说与您知晓,让您心里有些准备,并不舍得让您亲自去做些什么,只是……如果可能的话,你去帮我看着那老东西,别让他四下乱走。”
李雪师道:“此时夜深,他当早已睡下。”
宋且德道:“娘,你看看你,身在宋家竟如与世隔绝,都不知道自从神仙会后,老东西每夜都要亲自巡警。”
李雪师凄楚一笑,面上仍有犹豫,道:“你们众多兄弟,你和你大哥身形相貌最像,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让你爹相信?”
宋且德道:“娘放心,儿子已有万全之策。”说罢咽了咽口水,眼睛也开始发光,道:“娘,从明天开始,儿子就让您吃香的喝辣的,让那些欺负您的贱人们统统给您跪下,让宋家上下都以您为尊。”
李雪师眼中泪光闪动,道:“儿啊,只要你能过上顺心的日子就好,娘倒是什么也不在乎。你且放心去做你的事,娘便是被你爹骂死,今夜也不会让他出门半步。”
宋且德喉头一堵,只能轻轻嗯了一声,趁着转身之际抹去泌出眼角的泪水,对卓伟道:“走吧!”说罢从李雪师房间悄然潜出,又从别院后墙掠进一片花树间。
宋家护卫众多,夜间看护也严密,但正所谓家贼难防,宋且德对护卫的巡警路线和时辰都极为熟悉,在轻易避开数次护卫后,和卓伟一道掠到了宋祖德的别院。
此时宋祖德正在书房孤灯觅诗,身体歪斜在檀木雕花椅上,一手倒提毛笔,一边端着酒杯浅啜。
不过诗词一道全靠灵感,或许某次断桥偶遇,便会有一首绵情佳作,或许一声雁啼,就能听出离人相思。
像今夜这样为了拜望辜郡守而想由头,他当然是全无灵感,砚中的墨都干了,宣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啜尽最后一滴酒,他恼火地将毛笔置在桌上,低吟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诗是前朝某位皇贵所作,其时他被皇兄所逼七步内作出诗来,否则便要身首两地,痛心之下脱口而出,成为流传数百年的经典之作。
宋祖德原来是恼火辜郡守逼得他连夜作诗,但吟出这两句才觉得不妥,毕竟他作不出诗也不会至死,而且和人家辜郡守也不是同根生。
“大哥!”
他正准备重新研磨,不妨身后突然响来一道不算太大但绝对算清楚的声音,本能回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身后不知何时鬼魅般多出一个黑衣人,竟真是同根生的兄弟。
宋且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