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日不同,那些政见不合者之间不再或明或暗地冷眉相对,那些相交较好者不再作揖寒暄,仿佛所有人相互都不认识,低着头各走各的,默默地出宫,回到自己的府宅。
甚至许多人把这种默默的状态带回到了自己的府宅。
比如晋王站在他书房窗前,手里白玉茶杯里的茶已经凉了,他却定定地看着窗外那棵越发遒劲茂盛的银杏树,好像在专心地数着树上到底有多少片叶子……
比如贾东风独自在凉亭内煮茶,但水沸了多时,却不见他将茶叶挑下……
又比如李梨亭,比如陈潜、刘越……
最后一个出皇宫的是一名青年武官,他好像并没有受到今日罕见的圣怒影响,脸色极为平静,而当他折转走到寒士街口时,脸上突然灿烂起来——
让连赤心心念念的青大将军青颜,居然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样蹦到了青年身前,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青年叫青胜蓝,正是青颜的兄长、青衣夫人的嫡孙。
此时的青颜没有着银甲,而是穿着王朝女子寻常的开襟长裙,干练精神的马尾辫也改梳成了单髻双拖肩样式。
怎么看她都像一个邻家小女孩。
青胜蓝在青颜头顶揉了几下,笑道:“堂堂青大将军,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你就不怕被龙羽军将士看着,以后不服你管了?”
青颜的笑容如阳光般明媚,又带有些俏皮,她拽着兄长的胳膊,一道向寒士街南端走去,口中笑道:“青将军,你这话显然是嫉妒啊,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就随便嫉妒吧。”
青胜蓝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兄妹二人同在龙羽军供职,青颜被人称作青大将军,但实职却是最低阶的提朴,而青胜蓝则是从二品的官阶,还刚好就是将军职。
龙羽军等级森严,不像神镇营那样可以将上级将官统称为将军,所以但凡龙羽军称将军,就只能是指青胜蓝这样的从二品将军。
只有青颜是例外。
虽然她这个青大将军只是私下的称呼,但足以说明这样称呼她的人,不仅对她心存敬畏,还一定存在仰慕的成分。
做为兄长,青胜蓝就更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了。
寒士街很清静,二人的欢声笑语撒落一街,最后蜿蜿蜒蜒从夏府的大门撒了进去。
………….
江湖中人都听说过青衣夫人的大名,但知道她其实并不住在北江郡,而是长时间住在京城夏府的人,却不算多,而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夏府的人,就更不多。
此时,青衣夫人正在夏府的花园里,和夏夫人一道赏海棠。
花园不大,但海棠极盛。
青衣夫人站在两朵最大的花朵前,微笑道:“你说,哪朵更好些?”
夏夫人亦是微微一笑,道:“如果分开来,两朵都可以独领风骚,现在竞放在一处,确实难分优劣。”
青衣夫人似乎有些意外,看着夏夫人,笑道:“我以为你会分得很明白。”
夏夫人低头看着左侧那朵海棠花,微笑道:“大都督身前和他交好,按理说我应该信任他,但这十七年过去,我却又有些疑惑了。”
青衣夫人点点头,将花园看了看,道:“现在这园子的确美致,可若这些花儿谢了,整个园子就都谢了,所以还得种些其他花草,可不能就只指望着这两朵。”
夏夫人轻轻摇头,道:“我是无力打理了。”
青衣夫人沉默半晌,道:“王诗诗和孔有忧,只服夏大都督。”
“夫人……”
一名侍女刚要开口禀告,两位夫人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便见青颜和青胜蓝一前一后来了。
青胜蓝长揖作礼,一丝不苟,青颜则向两位夫人招了招手,便低头凑着一朵海棠花猛嗅。
青衣夫人没有喝斥青颜的不拘礼数,甚至还满眼笑意地点点头,好像在肯定青颜嗅着的那朵花儿的确很香。
夏夫人向青胜蓝点点头,然后将青颜唤来身边,拉着她的手,细细看着,微笑道:“好几日不见,离姨可想你了。”
青颜笑道:“离姨,你可别想着替我改乳名了,妞妞太娇气了,我怎么能叫这名呢?到时候你叫我我也反应不过来,倒还把你气着,不划算!”
夏夫人扑哧一笑,伸手在青颜脸蛋上捏了捏,道:“说着玩儿的,谁敢给青大将军改名呢?”
青衣夫人负手踱到青胜蓝面前,道:“如何?”
青胜蓝并没有避讳夏夫人和青颜的意思,但声音很轻,回道:“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青衣夫人面色平静,道:“你从未见过?”
青胜蓝语气肯定,道:“从未见过!”
青衣夫人没有再问其他问题,扭头将青颜唤了过来,笑道:“连家那个小胖子你应该认识,为什么装着不认识他?”
青颜怔了怔,笑道:“是他自己以为我不认识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扑哧笑道:“他还一本正经地自己报上名来,傻傻的!”
青衣夫人看着青颜,眼里充满爱溺,轻声道:“颜儿,你把提朴辞了吧。”
“呈辞?“
青颜怔道:“我不!我不离开龙羽军。”
青衣夫人故作严肃,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让你哥哥把将军辞了。”
青颜啊了一声,看看青胜蓝,又看看夏夫人,最后满脸委屈地望着青衣夫人,道:“奶奶,您总得说个理由吧,为什么突然要我辞了官?”
青衣夫人笑了,道:“奶奶年纪大了,总得有个亲近的人,替奶奶跑跑腿嘛。”
…………
跑腿很辛苦,但对牛鬼蛇神来说,这简直是一种享受。
因为他们是替小王爷跑腿。
自离开京城,那个小王爷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再见人就是一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不再动不动就大叫着赏人银子,也不再提些古怪的要求……
其实古怪要求还是有的。
最起初的古怪要求便是要和他们称兄道弟,说实话,刚听到这个要求后真把他们吓了一跳,但后来小王爷执著地坚持了下来,他们居然习惯了。
当然,这个习惯肯定不是他们敢斗胆称小王爷为小石弟,而是被小王爷称哥时,他们终于不再觉得那么心惊肉跳了。
而习惯之后,剩下的跑腿就让他们觉得是份内之事——真的就是自己的事,因为小王爷唯一需要他们跑腿的差事就是去买烧鸡、买好酒。
小王爷不走官道,而是领着众人翻山越岭,走到哪儿黑就到哪儿歇,更多的时候则他一个人打坐凝神,或者把那把奇怪的刀舞得呼呼作响,看着应该像是某种刀法。
老张总是一幅笑眯眯的模样,整天抄着个手,不是在马上打瞌睡,就是痴痴地看着小王爷,也不知道他看了十几年怎么还没看够。
虽然小王爷确实生得好看。
瞅着天快黑了,母勇惴着小王爷又要让人跑腿买酒买肉,于是一边和鬼蛇神三人闲聊着,同时不动声色地勒马走在了四人的最前面,这样小王爷叫起来,他也能捡得早几步上去的便宜。
“牛哥!”
结果他白费了些小心思,前头的小王爷翻身下马,嘴里直接就叫了他,说道:“我看山下那镇子不小,应该有好酒,赶紧!”
母勇得嘞一声,直接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向山下飞掠而去。
鬼蛇神三人虽稍有遗憾,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去跑腿买酒了,但毕竟这样的机会多得是,他们也没过多在意,赶紧分头做事。
兰子君下了马,又将母勇的马牵在手里,看着就近有一片平坦处,便慢慢走过去。
鞠敬神纵马上前,将小王爷和老张的马匹牵来,和兰子君一道将它们稳稳系在树上。
秦龙则从马背上取下包裹,为过夜做准备。
路小石嘴里叼着一根草杆,一屁股坐在山路旁的一块大石上,瞟着老张笑道:“喂喂喂,一整天都不说话,想什么呢?”
老张抄着双手,背靠着树身蹲下,笑眯眯地回道:“老牛头儿还真有可能不简单。”
路小石扑哧笑出来,道:“终于承认看走眼了吧?”
老张虚着小眼,砸吧着嘴,摇头道:“可应该不会啊!在邛州城的时候,我跟过他足足三天,我不相信我眼力差到那个程度,除非……”
“行了行了!”
离开京城快两月了,在眼不见为净的理论指导下,路小石心情已恢复了正常,也就彻底宽恕了老张骗了他十几年的罪过,安慰道:“别老想这事儿了,人在江湖走,谁还没有过看走眼的时候?”
老张嘿嘿一笑,道:“说得也是,就像许三公子,或许也看走了眼。”又冲路小石问道:“对了,他只说到了南海郡,可南海郡这么大,咱们去哪儿?”
路小石有些痛心疾首,指着老张说道:“老张你给我记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你才回到京城几天,就丧失了起码的判断能力!”
老张笑眯眯地点着头,道:“有理,有理!”
“咱们当然是去扬城。”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查不查凶手无所谓,可若不到郡城去逛逛,你好意思说到过南海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