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这是第一次到王锡爵家,因为据铁佛三报告,王锡爵是一个独人,所以进柴门时,魏忠瞧见菜地里有个七十开外的老太婆拿个粪瓢在淋菜,以为是哪个邻居来给王锡爵帮忙的,没有在意。
魏忠进来时,王锡爵正在堂屋里欣赏自己刚刚写好的辞职报告。报告摊在地上,正等着墨迹干。
魏忠看了几眼王锡爵的辞职报告,断定王安已经接受了王锡爵的辞职,心想如此贪腐大案,王安怎么糊涂到就这么让王锡爵蒙混过关了?当下心里一团火直往头上冒。
“下官奉王安大人之命来收银子,请首辅大人办理交割!”魏忠边说边掏出那绽银子递给王锡爵说,“这绽银子,是王安大人付你的柜子钱和保管费。”
王锡爵接过银子笑了笑,冲淋菜的那个老太婆叫:“肖三英,王总管出手阔气,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别人送的银子我们不能收,王总管代表皇上,他送的银子是皇恩,我们收下啊。你来拿银子,快去把欠苏铁匠的一两银子的柜子钱还了。”
肖三英望了王锡爵一眼,并不理他,继续淋菜。
王锡爵笑笑,即带魏忠到西头那草房里,从草堆中拉出一个灰糊糊的铁柜子来说:“魏秘书,我给王总管留了一个日记本,里面所记载的银子和银票都在这里,另外还有一对银帆船在我办公桌上。既然王总管已经付了柜子钱,那你们连柜子一起搬走吧。办公桌上的那对银帆船就麻烦你们去取一下。”
魏忠见王锡爵泰然自若,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窜火,冷笑一下说:“首辅大人,下官平素见你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想不到你城府如此之深,连王安大人都被你蒙过了。”
王锡爵淡然一笑:“魏秘书,此话怎讲?”
魏忠义正词严地说:“首辅大人,在魏忠看来,你贪贿是一码事,如何处理赃物又是一码事。按照犯罪构成来看,你贪贿已经坐实,赃物处理只是个量刑考虑轻重的问题。查到了你,你才交出这个日记本来,自首都算不上。其实你的手段并不是没有破绽,我想,假如你真的没有贪心,你完全可以一开始就向王安大人报备。你这两手准备的把戏蒙过了王总管,须蒙不过魏忠。不是魏忠有意为难于你,实在是国法无情。我虽然今天没得拿到法律文书不能办你,但不能不揭穿你,你不要欺办案机关无人。”
王锡爵微笑一下说:“魏秘书,首先我要感谢你,不是苗凤的案子,老夫也就没有这个告老还乡的机会。老夫看你为人聪明,心机过人,想告老之时送你几句话。老夫现在眼中的大明,就是一头负重超载陷入淤泥的老牛。百万不劳而获的皇族,十万太监八万官这样庞大的国家机器,老百姓年年被剪羊毛已经剪成了一个个裸体,没有了任何抗御风险的能力,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陷入生死两难的边缘。淤泥中埋伏着边疆与大明的矛盾,官民矛盾,官员之间的矛盾,可谓矛盾重重。现在接二连三最先暴发的是边疆矛盾。以老夫一生在官场中的经验来看,官员之间的矛盾也已经到了暴发的临界点。现在基本上是一个官员在干,二个官员在边上看。这其中一个在看的是言官,言官有弹劾权,二个在看的是你们厂卫,你们有绣春刀。君之驭臣,本应恩威并施,现在只有威,早没了恩一说。一个官员,假如他廉洁奉公,不贪不占,靠工资生活,他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不要说养孩子,连老婆都养不活。像老夫,为官三十八年,年轻时养不活老婆,所以没敢要孩子,成了丁克家庭。干到白发苍苍,还是养不活老婆。我老婆肖三英靠在菜市场卖小菜讨生活。你从来没见过我老婆,那个淋菜的老太婆就是我老婆肖三英。我老婆怕丢大明的丑,所以一直没有参与我的官场应酬。你说老夫是两手准备,你错了。年轻时,老夫有金子没银子,现在即使有银子也没了金子,七十岁的人了,吃也吃不得,喝也喝不得,王家大枪已经报废,剩下的时间只是混吃等死,我没有子孙,不需要为子孙谋。不是我反对你们厂卫,老夫还要说一句实话,年轻时,老夫中进士时,也曾热血一阵,理想满满,但三十四年之后,我的感觉是窝囊一生,苟且一生,战战兢兢一生,提心吊胆一生。上怕有负于皇上,下怕没有为百姓办事,中间怕言官上折子弹劾,怕厂卫随时逮人,何曾安静过一天?你既要学王安,又不能像王安。王安忠诚有余,能力不足,是为愚忠。你有能力扭转乾坤,会成一番事业。你没有能力,光耍小人心计对大明是于事无补的。我说完了,你要抓要杀请便吧。”
王锡爵这番长篇大论,不仅魏忠在听,四个小太监在听,连肖三英也扛着个粪瓢到了院中来听,邻居们也有人来听。王锡爵正讲到兴头上时,魏大中来了,魏大中也站在柴门外听。
魏大中单人独马,才从六部大街赶来,有事要向王锡爵汇报。
魏大中临进门时一看魏忠带人在往车上搬东西,好像是在查抄王锡爵,吃了一惊,因不明白原委,是以站在那里观望。
魏忠也看到了魏大中,因为二人互无隶属,你巡按,我巡查,各司其职,我在执行任务,你也没有说明来意,所以魏忠也没有打招呼。
魏忠边听边想,王锡爵对时局的判断怎么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处?看来大明不乏明白人,但是,即使是百官之长的王锡爵这样明白人,也改变不了什么。官员们不管是内官还是外官,都在结党营私,争吵不休,超然于党派之外的官员也无能为力,这确实是大明的悲哀啊!
魏忠无心再与王锡爵斗嘴,一看四个小太监已经将铁皮柜子装上了车,正要告辞走人,说时迟,那是快,肖三英抢步上前,一粪瓢砸向了王锡爵的后脑勺,一边骂:“王锡爵你这疯老头子,窝囊一生,到了人家轰你下台时,你还图嘴巴快活,你去死吧!”
谁知王锡爵如此不堪一击,喷出一口鲜血来,望后就倒,两腿一伸,没了。
魏忠反应过来,去抓肖三英,肖三英粪瓢一扔,跑到菜园里,投进了井中。
魏忠飞身赶来,将肖三英从井里捞起来,一看肖三英额头碰着井沿,碰出一个大洞,连脑浆都流了出来,早已死了。
魏忠正想如何处理这个局面,魏大中咆哮着从马上下来,进来一把抓住魏忠的衣袖说:“魏忠,你才说你没有逮捕首辅大人的法律文书,现在你出言刺激首辅夫妇,言语杀人,将首辅大人一家灭门。各位高邻都是证见。走,有种你同我到王总管那里评个理!”
魏忠本想一拳收拾魏大中,但拳到出手,一想不对,我一拳下去,打死的是魏大中,但我魏忠的政治生命也就结束了。一时之间,魏忠的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王安为什么安排我来收王锡爵的贿银?是因为王锡爵拿夹谷胜的判决说事怼了王安,王安想收拾我但又不想提夹谷胜的事,他明知我的性格,此来必然与王锡爵计较一番,也知道肖三英性情如此之刚烈,所以才设这个局。王安如此设局,目的无非为求自保,王锡爵一死,一可以保住自己的高大形象,二可以遮却许多是非。但魏大中的出现到底是偶然还是与王安有关?这还真不好判断。反正此事发生得突然而碰巧,巧就巧在各种因素凑在一起,酿成了这起舆情大事。如今道理握在魏大中的手上,我毫无还手之功。
魏忠想到这里,并未与魏大中辩解,任魏大中揪着衣服,两人随车进宫。
宫车回到司礼监,魏朝见魏大中怒气冲冲揪着魏忠的衣服而来,也是吃了一惊。
两魏到了王安的办公室,魏大中放手魏忠,立即开炮说:“王大人,魏忠没有任何法律手续,却用言语杀人的方式灭了王首辅的满门,众多邻居都是证见。魏大中正要向首辅大人汇报工作,是亲眼目睹。魏大中此来,不为别的,是为首辅大人夫妇讨个说法,究竟首辅夫妇犯了什么灭门之罪,为什么不经审判而诛杀?大明王法何在?”
魏大中开完炮,又将刚才在王锡家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首辅大人夫妇死了?”王安听罢一愣,又问魏忠:“到底是怎么回事?魏忠你有什么说法?”
魏忠一想,王安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自己辩解一句都是多余。王安到底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算得精准。自己着了道儿,只有认栽。自己改折判决夹谷胜流放三千里,本想是给夹谷胜挖一个坑,不想却坑了自己。而王安为摆平这事,给我挖坑却挖得巧夺天工。平时看王安一脸的忠厚,没想到他的手段竟如此老辣,自己还是大意失荆州,被他忠厚的外表蒙蔽了。因此只说:“王大人,下官确实与王首辅辩论了几句首辅大人是否涉嫌犯罪的问题,没想到王夫人肖三英这个粪瓢杀手性情如此刚烈,粪瓢杀了王首辅又头碰井沿自杀了。这件事虽然是由于各种因素巧合凑成,但魏忠应当对此负责,请王大人治罪,给魏监察御史大人一个交待。”
王安转头对魏大中说:“魏大中,王锡爵首辅大人德高望重,忠君爱国,清廉一生,突遭大祸,王某深表震惊和遗憾。现请你主持操办王首辅丧事,追认王首辅夫妇为烈士,神武门日月龙旗降半旗致哀,实行国葬。魏忠这里,我会给你说法。”
魏大中立即回应说:“有王大人这句话,我什么都不说了,这就去料理首辅大人的善后。”
王安送走魏大中回来,魏忠还傻站在那里。
王安叹口气说:“魏忠啊魏忠,皇上赏识你,老夫也给了你机会,可现在怎么堵住魏大炮的嘴,你主意多,你自己说说看?”
魏忠一听,王安这是要赢个百分之百,他要处分你,并不直接说出来,还非得逼着你自己说出来,这人真是天下第一阴。但如今自己确实辩解不能,即使辩解,也肯定是苍白无力,所以立即回复说:“感谢王大人的错爱,是魏忠错了,按照条例,应当开除公职,永不叙用。王大人多保重,魏忠走了。”魏忠说完,给王安叩了一个头,头着地之时,砸得地板一震,王安看时,石板上骇然被砸了一个坑。
魏忠出来,魏朝相送。
魏朝说:“兄弟,哥真不知道是这个结局。我只以为王大人会在你收银子回来后再谈处分你改折子的事。”
魏忠苦笑一下说:“伴君如伴虎,哥哥保重。”
魏朝劝道:“等王安大人消了气,我们再给你说和。”
魏忠淡然一笑说:“多谢哥哥一番美意,魏忠不愿看到你为我挨骂,强扭的瓜不甜。”
魏忠出宫上马之时,回望了一眼皇宫大内,想起自己一腔热血,浑身本事,苦心经营这多年,突然鸡飞蛋打,美梦成空,匡扶大业还没开始,已经断了政治前途,不禁悲从中来,万念俱灰。
街上人突见一个太监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倒在马上,那马驮着他从容离去,都很惊讶。
那马似乎有灵性,直把魏忠驮回了轩园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