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巴结肃王的王府庸安排了消夏和行猎,还特特说明了要请王妃赏光。大夔风俗重武,男女从小都学习骑射,田猎是稀松平常的事……………………对一般人来说。可是白颖思不是一般人,她自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显然骑马不是她特别想干的一件事情。
肃王的丫头穗儿和秋儿给她抱来骑装,并且告知她田猎安排的时候,白颖思的心很不争气的颤抖了一下。
秋儿特别喜欢这个新侧妃,她对人和气,事情又少,从来不怀疑她们这些做侍女的。不像家里头的侧妃和李夫人,只要她和穗儿在王爷房内待的时间一久,就横眼睛竖鼻子的。于是秋儿开心地给新侧妃试着骑装,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咱们早就盼着爷带着主子出去逛逛啦,主子一去,势必能带几个丫头去,我们也能出去散心散心。”
白颖思心情复杂地看着秋儿笑成月牙儿的眼睛,心想:要不要告诉她,我这一辈子迄今为止只骑过两次马,而且有一次是哥哥的小矮马,另一次是在父亲的怀抱里骑的。嘴张了几次,还是没忍心说。唉,算了吧,反正王妃不一定骑马嘛,就算骑,也可以慢悠悠地走几步就下来啊。
所有的打算,在见到那匹神情严肃的高大蒙古马的时候,都灰飞烟灭了。蒙古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白颖思,好像知道她这一辈子只骑过两次马。有人扶白颖思上马,白颖思坐在上头,立刻觉得眩晕,她抑制住抱马脖子的强烈冲动,故作镇定地数了数手里的几根绳子,把缰绳和鞭子分了个清楚。
海晏低下头对锄云说了句话,锄云喝道:“放!”
在笼子里关了好几天的猎物应声而出。身后,猎狗和骏马带着漫天尘土追了上去。
白颖思夹紧马肚子,低声对坐骑说道:“慢慢走,慢慢走回去喂你燕麦吃。”
蒙古马烦躁地甩着头,白颖思犹犹豫豫地用鞭子梢儿抚摸了一下它的屁股,下一秒,它便冲了出去。
远远地,帐子口,煮饭老妇手搭凉棚,看见肃王妃绝尘而去,喃喃自语道:“肃王妃真是好骑手。”她昏黄的老眼没有看见,白颖思的脸上是一副多么惊恐的表情。
显然,蒙古马不甘人后,它低着头,全力追赶着前方的马群。动物们虽不说话,但是看人往往很准。自己背上这个娇小的女人,蒙古马早就看出了她的外强中干,因此对于她拉缰绳要停的命令不管不顾。
白颖思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个念头:不要掉下去。她慌乱之中双手紧紧抱住了马脖子。双腿依旧牢牢夹着马肚子。可是蒙古马飞奔时,头颈总在剧烈地运动,不一会儿,白颖思就觉得手上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要往下滑。她绝望地想要直起身来,可是颠簸的马背让她无法保持平衡。
白颖思脸上一丝血色也没了,苍白的像个死人。她的手脚冰凉,缰绳和鞭子死死勒进胳膊里,已经出现了血痕。可是她毫无感觉,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个念头:我要死了。
最后一刻,她还抬头看了看天:西北的天,又高又蓝,令人眩晕,像在旋转。刹那间,一个黑影挡住了天上的光,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像是直接从天上跳下来似的。
他把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死命一勒。已经跑疯了的蒙古马,口吐着白沫子停了下来。这人把缰绳一扔,翻身下马,打横抱下了白颖思,让她站在地上。
白颖思脸色惨白地笑了。那人一怔。随即爽朗地笑起来:“海王妃好胆量!”
两句话之间,海晏带着卫士紧随而来。
白颖思狼狈的样子尽入眼底,他愠道:“谁备的马!?”管马的官儿抢上来跪在地上,惶恐道:“下臣万死。”海晏也不多说,抬手就是一鞭子。那小官身上立刻见了血痕。
白颖思扬声阻拦道:“殿下,他倒是备的好马,不该打。是我骑术不精,怨不得他。”
海晏这才下马,把鞭子扔给锄云,过来揽住白颖思,对那半空中跳下来的人笑道:“季驯好身手。”
季驯拱拱手:“王爷谬赞了。肃王妃才真是女中豪杰。”
海晏这才问白颖思:“伤着了没?去帐中休息一下?”
白颖思点点头:“没伤着哪里。”
锄云护送着白颖思往军帐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名叫季驯的男人,他比海晏身量略高,有着练武之人特有的挺拔身材。一身骑装,脸上虽已不复刚才夸奖她时神采奕奕的模样,换上了一幅谦恭的表情。但是眼中的宝光流溢,却在很远的地方也看得见。
锄云看见白颖思看他,殷勤道:“那是王府庸将军家的老四,小儿子。虽说是庶出,却比嫡子都强。文采以前我们是见识过的,没想到武功也这么厉害。”
白颖思淡淡道:“哦。”
出猎之后,海晏便常在恭肃堂过夜。
他也不多话,只是看折子,批折子。白颖思便读书,或者填香谱。静谧中相对,光影摇摇,有一种寻常人家夫妻间的温馨气氛。白颖思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这样想。一旦泥足深陷,自己伤心事小,连累了家人,后悔莫及。
绥远的战局显然是紧了。海晏的折子从前半夜批到了后半夜。有时批着批着,他突然暴怒,会把折子扔出去。白颖思帮他捡起来时,不经意地看到,上面是朱砂的御批。
海晏批了一夜的折子。白颖思清晨醒来,给他端杏仁茶时,他直愣愣地盯着茶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白颖思:“难道和是错,应该战?”白颖思并未回答。女子不能干政,这是从小父亲和师傅教导的。她虽然不服,但是也不想因为一时的意气燃火上身。
她放下茶盅,转身欲走。没想到海晏反手扣住她手腕:“回答我。”
白颖思柔柔地笑:“殿下一定是熬夜累了。我哪里懂得家国天下的大事。”
海晏抬头对上她的双眼:“你不懂,又怎么会读了春秋史记,还在上头眉批夹批?”
白颖思心里暗暗吃惊,表面上却淡定如常:“那不过是看看过去的故事,图个热闹。让殿下见笑了。”
“好。那我们就说说过去的故事。你倒是给我评评,宋朝以金帛向西夏求和,是对是错?唐朝以公主对西藏和亲,是对是错?”语气不依不饶。
白颖思见躲不过,只得说:“一般的史论,都批他们错。但是臣妾倒是觉得,议和的人,比求战的人更勇毅。求和遭骂,谁不知道。但是如果成功,用区区钱帛,去换边民几十年的安居乐业,难道不值得?一个战字容易,将帅不需冒生命危险,还换得身前身后的好名声。但是这一个字之下,枉死了多少百姓,花去了多少钱帛,大军踏平之地又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这些就顾不得了。所以,臣妾认为,只要所费小于所得,并不对国家造成严重负担,那些议和的人才是真正为国谋划。这只是我的拙见,并不一定正确,也和当下绥远的战局无关。只是跟殿下说说古书,图个有趣。”
一句一句,海晏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听到最后几句时,他往椅子上一靠,玩味地看着白颖思。她说完了,垂下头,把手从海晏那里抽出,推了推茶盅:“殿下,喝点东西润一润再批。”
海晏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笑道:“不批了。这些狗屁不通的折子,批来批去也没个了局。你帮我把它们堆到一边去,我要在这里睡一觉。”
白颖思低下头,掩住眼睛里的笑意,道:“我去叫秀秀整理床铺。”
“别弄了。就用你的铺盖。”语气不容置疑。白颖思只得匆匆把被褥弹弹平整,忐忑地让海晏躺上去。
海晏睡的很沉。
白颖思整理他的折子,忍不住翻开几本看两眼。哦。怪不得他头疼,这些大多是主战的折子,递交皇上,又转到他这里来。海晏是主张不主动出战,只在几个关键节点打击敌兵,起到震慑的作用,便可议和。皇帝一开始坚决支持他,可后期的口气却有所动摇。在我方占优势的情况下议和,看来确实是有胆子太小的感觉。
况且绥远的叛兵十分狡猾:一边议和,一边还打着打围的旗号劫掠边民。主要原因是他们还有平虏这一重镇作为后盾,看来,下一仗就是要打平虏了。如果打下来,议和退兵是毫无疑问的。打不下来,议和就会变得更加困难。
看折子上海晏给皇帝的回复,似乎他要亲自领兵攻打平虏。白颖思想到这里,捏住折子干脆向后一坐,凝神静思起来:如果海晏出了甘肃,这里势必就要让王府庸领兵镇守。如果王府庸倒戈,那么西北一角就岌岌可危了。可如果海晏不出战,那王府庸必然请战,那么王府庸领精兵与绥远叛军回合,更加有临阵倒戈的危险。
没想到,情况已经这么紧急了啊。怪不得管家一切安排妥当,请示要把王府其他女眷接过来时,他说再等等。白颖思转过头向床上看去,却大吃一惊,海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她猛地站起,因为在地下坐的太久,一阵眩晕,回手一撑桌子,却撑在了海晏的胳膊上。
海晏醒了多时,看见白颖思坐在地下,屏神静气地看折子,便悄悄走过来。白颖思大窘,脸涨得通红:“殿下,臣妾知错了。”
海晏笑道:“没有错。我让你整理奏折的。”口气旋即转为严肃:“想必你也看见了,我决定出战平虏。”他低下头看着白颖思的眼睛:“我会带王府庸的小儿子王破虏助我。而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明白吗?”
如何不明白,他这是交换人质。海晏手里有季驯,王府庸不敢造次。但是要把季驯带走,白颖思也要留在王府庸控制范围下。
怪不得海晏这几天夜夜留宿恭肃堂,原来是放出风去,让王府庸知道白颖思是得宠的,好让他放心把白颖思当人质。心里不知不觉泛起一阵寒意,虽然早就叫自己不要在乎,可是等真相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没出息地难过了。
想到这里,白颖思回答:“殿下放心。我明白。”
是啊,明白了。自己还是不够小心不够谨慎,嫁入天家的人,居然还留着一丝真心。有多么危险,这下是真的明白了。好在明白的算早。
入秋,海晏领兵出征平虏。王府第四子王破虏为辅将。
兰州到平虏,去是三天,回是三天。再算五天扎营攻城受降,再多加四、五天清点战况,封赏将士,半个月也是极限了。去时所带粮草,节省着吃,也只能支持一个月。可是海晏去了足足有一个半月。
天气逐渐冷了。白颖思天天到兰州城楼上去登高远望。朔风已起,吹在脸上生疼,可是顾不得。如果海晏攻城失败,夫妻俩一荣俱荣,易损俱损,对于白家来说,也是再也抬不起头了。这件事太重大。白颖思做不到无动于衷。而且,还有季驯,季驯救了白颖思一命,虽然白颖思嘴上不说,心里面感激的紧。她不希望季驯命丧平虏。
海晏去了快到两个月的时候,王府庸派人来府上说,天气太冷,请王妃莫要频繁出入内城,保重身体。白颖思心里一紧:怕她逃跑?可见王府庸也不耐烦了吧。
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白颖思正在恭肃堂外花圃收香草子。秀秀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主子,主子,殿下回来啦!”一句话完,白颖思猛地站起,手里的香草子纷纷落地。
夜很静,很深。
白颖思倚着锦被,悠悠地填香谱。海晏坐在她的身边读折子。
海晏不睡,白颖思也不急着睡。她看得出来,海晏心里有极重的心事。他读了很久的一本折子,一页都没翻过去。
白颖思也没有问,平虏的战况如何?王府庸恭敬的态度说明了一切:海晏已经替他的兄长,弹压了这位西北总兵的野心。
她在香谱上,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一株株香草的叶子、花骨朵和种子,等着海晏开口,或者睡觉。
红烛高烧,在两人的侧脸上,分别投下幽幽的暗影。卧室中一派宁静的气氛。忽然,白颖思感觉到了一阵凉意。那凉意隐隐的,但是连绵,沿着手臂爬上了脸颊。她轻轻放下香谱,坐直身子,趿拉上鞋,走到窗边去。
啊,原来是下雨了。
入秋以来,第一场雨。先是浅吟,接着低唱,雨在夜中看不见,只感觉凉凉的水气透窗而来。
白颖思伸出手去,要把窗户关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海晏捏住了她的胳膊:“别关。”他回身拿了一支红烛,走到门边,干脆把门也推开,矗立在门口听雨。
白颖思拿一个绣墩放在他身后,他没有坐,却一偏身坐在了门槛上。红烛放在地上。他痴痴地看着门外。
白颖思道“淅淅沥沥的,这雨还真下大了。”
海晏没有回过头来,他对着雨,闷闷地问:“你见过杀人么?”
白颖思知道,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她走过去,坐在门槛的另一边。
“你知道,为什么杀人么?”海晏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杀人,是因为那些人该杀。反叛的人,杀人的人,我们的敌人,他们该得到那样的下场。杀了他们,我们才能安宁,我们的孩子,才能平安的长大,我们的女人,才能安心地生育。”
他沉默了一下:“可是那些老的快死的人,杀他干什么呢?!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杀他干什么呢?!嗯?!杀他干什么!”最后的几句话,海晏的语气渐渐激烈,带有惨痛的味道。他盯着白颖思的脸,似乎她的脸上写着答案。
白颖思知道,破军前,曾有圣旨:叛军全部诛杀九族。她当时就觉得未免太狠毒。想必今天亲自督战的海晏所见,一定惨烈异常。
她伸出手去,接天上飘下的雨丝:“这场雨这么大,一定可以把地上的血都洗掉,一切都干干净净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忍不住用带着雨水的手抚过海晏的脸,就像风拂过池塘,水面起了波澜。海晏脸上愤怒的表情被吹走了,起了悲伤的波澜,他闭上了眼睛。也把手伸了出去,什么也没有说。他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白颖思,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人,又仿佛是要把白颖思的体温,熨进他冰凉的身体里。
夜很静,很深。
远处传来翻滚的雷声,低沉地咆哮。
白颖思的手,轻轻的,悄悄的从后面环上了海晏的胸口。海晏已经熟睡,均匀地呼吸着。白颖思把头靠在他的脊背,低低的,柔柔的说:“你是一个好人,天上打雷,你不用怕。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杀人,这非你所愿。上天总是安排人做一些不愿做的事情。你不得不做。可是你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用手,掩住了海晏的耳朵,让他不要听见从远处咆哮而来的炸雷。
海晏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清亮清亮的。
夜很静,很深。
谁也没料到,两个月来精神奕奕的肃王妃,在肃王凯旋回来的第二天,就一病不起了。这病十分凶险,兰州城里的名医一个个都束手无策,说风寒已经入骨,是平常太不注意保养的缘故。
肃亲王听了大怒,质问王府上下为什么不好生伺候。下人们哭着回说肃王妃每天要到城楼上去远望,谁也阻止不了啊。
肃亲王脸色铁青,连夜飞鸽送信回京,让儿时好友,太医院左医官夏承泽快马赶来。夏医官来了,也没妙手回春,只说只要肯吃药,就还有救。可是无论是怎么喂药,甚至肃王口对口地灌药,肃王妃都是搜心抖肝地吐出来。吐了几次之后,她便昏迷了过去。谁叫都没有反应,急得一屋子的奴才主子转圈圈,兰州城的贵妇人轮番前来探望。
这一天,来探望贵妇们团团围在外屋,里屋的奴才们又在给白颖思灌药。夏太医和其他医生讨论对策。谁曾想,昏迷的白颖思突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屋中人。那眼神清澈宁静,竟像是从没生病过。满屋子的人叫她这眼神一瞧,都安静下来了。
白颖思轻轻道:“我可再不在你们这里住了。”她低头端详了端详,说道:“快给我换衣裳,送我家去。”
说罢这两句话,她眼睛一闭,又昏过去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终是秀秀年纪小,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地下的仆妇们都忍不住撩起了衣裳擦眼睛。
肃王妃这显见的是跟大伙儿告别呀!
唯有肃王眼神阴沉沉地,揪起一个郎中的领子就:“去,你去给我治,治不好,我要你的命!”
郎中忙扑到肃王妃的身边,可是白颖思浑身燥热,根本不让任何人碰他,就连郎中想给她把脉也不成。
太医夏承泽沉吟道:“王妃这高热发得太险,要是能速速退了热度,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她先前有弱症,这初冬天气又不敢用冰……”
话音未落,肃王就冲出了屋子。穗儿和秋儿忙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屋子里的人听到秋儿圆润的声音惊道:“爷,您脱衣服干什么?”
穗儿也切切道:“爷,您要是再病了,叫我们……”已带了哭音。
还没等闹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海晏就穿着白色的衬掛,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唬得那些来探病的贵妇人都躲了出去。
海晏冲到床前,一把拨开不知所措的郎中和秀秀,把白颖思紧紧抱在了怀里。把她烧得通红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他这是要用身体取寒,给白颖思退烧。
夏承泽愣住了。旋即向侍女们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照样子。”
穗儿和秋儿忙跑出了门外依法炮制,可是她们的身体一抱住白颖思,白颖思脸上就浮现出烦躁的神情,身体不停的扭动,脸上又涌出可怕的潮红。
只有海晏抱住她的时候,她才稍稍忍耐,身体不再痉挛,脸上的红晕也退了下去。
海晏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只夏太医和穗儿留下就成了。”
一晚上海晏就在屋里外间出来进去,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夏承泽吩咐下去,让给海王熬驱寒的药物,这样下去,得病简直是一定的。
可喜的是,白颖思的热度,真的一点点地退下去了。给她灌进去的汤药丸药,都不曾“哇”地一口吐个干净了。
她不再辗转反侧,安安静静地睡了。
几晚上没安生的海晏,也在她身边斜斜地睡了。
夏承泽看着两人的睡颜,摇了摇头,喃喃道:“河清,你这不是也成了魔障了麽。”
河清原是海晏的字。
夏承泽叫上穗儿,退出了恭肃堂,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第二天掌灯的时候,白颖思突然坐了起来。穗儿忙赶上去问要什么。白颖思指指床上仍安睡的海晏,轻轻道:“肃王在我这里睡了,我得出去,免得病过给了他。”
穗儿眼泪一下涌到了眼圈:“王妃,您可算好了。”
白颖思疑惑地看着她:“穗儿,你哭什么,我不就是头疼脑热,躺躺也就好了。”
闻声而入的秋儿又哭又笑:“谢谢菩萨,谢谢佛祖,谢谢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的王妃,您这一头疼脑热,太医院的太医连夜着骑马从北京来了,三天就到了甘肃。”
白颖思彻底糊涂了:“那我这到底是躺了多久?”
穗儿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五天了,您躺了五天了。”
秋儿多嘴:“您躺着躺着,就说您不在我们这儿住了,让我们换衣裳送您家去。一屋子的人都唬杀了。”
白颖思吃吃轻笑道:“我倒是记得有这么个梦来着。”
秋儿道:“老天哪,原来是个梦啊,我们还都当是您回光返照,安排后事哪。”
穗儿轻啐了一口:“说顺了嘴了,没个把门的。还不快把夏太医请进来诊脉要紧。”
海晏铁了心思要白颖思跟夏承泽回北京去。他对夏承泽说,若是再等些时日,跟他一同回去,那时正是三九,难保病不复发。再说这最后一段时日,甘肃要忙的事情太多,他哪分得出心来顾她。
肃亲王一言千金,白颖思纵然是千不愿意万不愿意,也只好跟着夏承泽上路了。
肃王侧妃一行人还没到,太后派出去跟着夏太医的小安子就把信送到了。太后派小安子送信,是有理由的,这理由就是小安子信写的特别好,总是把太后最想知道的详细说个清楚。
比如这一次的信里,小安子就添油加醋地描写了一番,肃亲王是怎么个脱掉衣裳,怎么个不顾众贵妇,怎么个抱了肃王侧妃一夜。
读这封信的时候,太后正跟她最亲近的陪嫁丫头娜木钟聊天儿。娜木钟给太后读完了这封信,太后就不说话了。半晌,她用火钳子敲敲火盆,像是对着自个儿说,又像是对着娜木钟说:“这孩子像他父亲,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啊。”
娜木钟跟了太后几十年,从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野公主到母仪天下的孝景仁皇太后,早就摸清楚了她说话的意思,于是就垂着手,不出声儿。
景仁太后把火钳子放下,又招手把小安子的信要过来自个儿看了一遍。这次她对着娜木钟说话了:“咱们得把这个肃王侧妃叫进来好好瞧瞧。”
娜木钟试探说:“海晏是个亲王,终归好些。”
景仁摇摇头:“海晏对于皇上,意义非凡。他不是皇帝,可也不能享受人间的情爱。谁叫他生在皇家呢。我不能再叫一个小女人,毁了我的大基业。”
娜木钟不说话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太后把事情说到了基业上头,就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毕竟先帝对于景惠皇后的痴情,太令太后伤神伤心,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情了。
果然,太后叹了口气:“娜木,我不想再听见我的儿子说他父亲说过的话。他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女人,他们应该拥有,但不能让一个女人拥有他们啊。”
肃王侧妃一到北京,就住进了皇太后的慈宁宫。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可是没有人知道,孝景仁皇太后这是要把她放进一个模子,造成她想要的那种女人,就像当今皇后一样的女人。
可惜,白颖思从底子上,就不合皇太后的模子。
她从小读了太多的诗书,讲道理,皇太后的道理和她的道理根本融不到一起去。白颖思也不顶嘴,可是皇太后从她的眼神就看得出,这女子,还是一匹草原上的生个子马,谁想给她套缰绳,她宁可死。
肃王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娜木钟知道,皇太后越来越着急了。从没有一个人让皇太后这么无可奈何过。就连痴迷景惠皇后的先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乖乖地听从了他的妻子。
娜木钟很喜欢肃王侧妃,这孩子的眼睛,比娜木钟见过最清澈的泉水还要清。看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娜木钟就知道皇太后成功不了。因为这孩子跟少女时的皇太后,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人能改变自己吗?这样的人,只能等到她爱上了什么,她才会被那个东西或者那个人改变。没有别的方法。
娜木钟怀疑,皇太后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她从来是不认输的人。天下都得按照她的意思改变,何况一个小女人。到最后,她几乎是跟肃王侧妃较上了劲。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生气,也许就只是为了白颖思那双清澈得过了头的眼睛,孝景仁皇太后,当今皇上和肃王的亲妈,命令肃王侧妃端上一铜盆水,跪到慈宁宫外的台阶上去。
娜木钟给铜盆里只装了小半盆水,肃王侧妃看到的时候,用眼睛说了谢谢,然后就出去,直直地跪在了台阶上。
她是后晌出去的。肃亲王妃被罚跪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后宫。太医院左医官夏承泽来见,以肃王侧妃有病并未痊愈,需要诊治为由,都没有受到太后的接见。偏偏半夜又下起了雪。娜木钟叫人把肃王妃周围的雪扫尽,搭上棚子,又在附近放上了几个大火盆。白颖思眼见已经累脱了形,但是还是用眼睛说了谢谢。
娜木钟看见皇太后的脸色,估摸着她可能希望这个妃子要么示弱,要么病死。
娜木钟朝窗外望去,雪越下越大,看来这一次老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准备帮太后。
可是没料到,这么大的雪,肃王竟然骑着马冒着雪连夜冲进了慈宁宫的院子。身后跟着的一众皇城侍卫守在了院外,不敢进来。他一路踢翻了几个火盆,拉倒了挡雪的架子。要夺肃王侧妃手里的铜盆的时候,发现那个盆粘在了手上,轻易拿不下来。
他把肃王妃抱起来,准备进屋子里头的时候,居然看见肃王妃膝下薄薄的一层雪,已经变成了红色。
那是血。
娜木钟一夜没睡,她知道皇太后也支着耳朵听着。她指挥着把肃王妃弄进了慈宁宫一间比较凉的屋子,用嘴呵着把铜盆拿了下来。
她用浸湿的帕子慢慢擦着白颖思的手指,把它们一个个地都活动过来,活动到最后一个手指的时候,诊脉的夏承泽太医皱着眉头说,肃王侧妃怕是有小产的危险。
海晏常常微笑的脸上,这时候是吓人的青黑色,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气的。他二话不说,抱着白颖思就要走。
娜木钟拦住了他:“肃亲王,这时候肃王妃一定疼的很,挪动一下都能要了她的命。”
海晏看了看白颖思的脸。果然,每移动一下,她唇上的血色就像潮水一般褪去一次,变得像死人一样白。
他放下白颖思。叹了一口气。
送白颖思回来,是怕她受寒生病。可要是知道她怀了孕,他怎么也不会送她回来。大不了再在甘肃待上半年,夏天了再启程。他黑着脸问夏承泽:“你给她诊脉,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为什么一个喜脉也诊不出来?”
夏承泽道:“喜脉要一定时日才诊得出来,更何况当时王妃病得连一般的脉象都不易摸到。这个胎能保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到底保得住保不住?”
夏承泽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海晏随手抄起手边的铜盆,就砸在了地上。
“娜木,”景仁太后的声音和铜盆砸地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她严厉的口气让人不寒而栗:“娜木,你好大的胆子。我的话现在也不用听了。”
娜木钟明白太后这是拿她扎筏子给肃亲王看,于是一言不发,也不辨解。果然,景仁太后转向肃亲王说:“小家子气。孩子没了,女人还在,就算这个女人没了,全天下的女人还在。就为了一个没成型的孩子,你就在母亲面前摔盆砸碗,你还有没有个亲王的样子!”
海晏道:“我不要大婚,你们逼我大婚。我不要纳妾,你们逼我纳妾。我不要生子,你们逼我生子。我大婚了,纳妾了,也生子了,你们又逼我不要去在乎这些。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母亲,这个女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她陪着儿子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值得您再把她推回去!”
景仁太后盯住儿子的眼睛:“她没做错什么,可是你做错了。如果你只把她当成个女人,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她能安安稳稳地活一世。可是,你糊涂,你把她当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你想和她并肩而立,这就够她死一百次!”
太后气得发抖,还是继续说下去:“她这次没死成,是她运气糟。她以后,还有的是罪有的是苦。你能保证每一次都骑着马,冲过来救她?!”
看见儿子的眼睛里涌上了伤痛,太后放软了声音:“景惠皇后怎么样?你都忘记了吗?她的家世,煊赫吧?你的父亲是天子,天子啊,他保住她了吗?如果不是我,她连‘景惠’这个谥号都不会有,她只能躺在皇陵的外头,天天地哭去!你看着这些,你难道还糊涂吗?”
海晏沉默了,他回头把白颖思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让她把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转身对景仁太后说:“我不是天子,我也无心天子的权势。母亲,您放心吧。哥哥的事,我不会不管。但是这个女人,也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屋门,要下人们备车,他要回王府去。
第二天,他就奏请皇帝,他要把太傅之女白颖思,封为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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