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遭寒气积袭,心肺受损,千万仔细莫要转成了肺痨,若是咳了血,怕就没得救了。这付方子早晚用文火慢煎了给小娘子趁热服下,连服一月。切记药一日不可停,稍有怠慢,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依稀听见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似乎是位医师。过不多时,便有脚步声靠近。墨鸾心下一紧,却只听见卧帐掀起的沙沙声响,又片刻就被放下了。
莫非……殷大哥带了她回凤阳看病么……她此刻可是已经回到凤阳城了?
墨鸾猛地一惊,一下睁开眼来。果然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榻上,似是在家旅馆中。她听着殷孝脚步声远,猜想他大概是去抓药,立时翻身坐了起来。身上依旧没什么气力,又酸痛难忍,她咬牙忍了,飞速整理好衣物,跳下地去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在山中她插翅难飞,但若是回了凤阳,只要能逃出去一会儿半会儿,随便央一户人家也能替她送个信。
然而,她才慌忙忙出了里屋就给愣在了当场。
她看见殷孝双手环抱,正靠着房门盯着她,安静得悄无声息,一如潜伏。她猛然一惊,当即倒退两步,腿一软,跌了下去。
殷孝抢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她才不至摔在地上。
“你当真是活腻了。”殷孝一把将她拎起来丢回榻上塞进棉被里一裹,道:“医师说你再受不得寒了,少到处乱跑。”
墨鸾在被褥里缩了缩,静了片刻,轻声道:“殷大哥……多谢你。”
殷孝闻之皱眉,冷道:“我是怕你死了没了筹码。”言罢他便出去了。
墨鸾靠在榻上,不若有所思。
殷大哥是个好人。她如是以为。
殷孝当真是关心她病势,一日早晚两次药从没耽误过。药苦,他还会担心她喝不进,找店家要来冰糖给她就口。
墨鸾想,这人大约是不擅言辞,说出来的话总是又冷又硬,但心肠却是热的。
若他能与哥哥尽释前嫌,该有多好。哥哥一定也如此希望。
她惆怅叹息。她想白弈,多盼着他能来救她,但却又隐隐不希望他回来。她不愿他涉险,不愿他为难。
故而,当她看见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出现在眼前时,她惊乱得呼出声来,忧喜参杂。
白弈一眼便看见坐在榻上的墨鸾,一阵心疼。她瘦得厉害,憔悴的模样。
他丢下公主一路赶回来,也没向父亲和母亲辞行。才到侯府,便得知阿鸾病得厉害,殷忠行带她回了凤阳,却失去了踪迹。他当下派人从全城的医馆和药铺去查,刚查出下落,却又收到殷孝下来战书。
殷孝要他独自前去,换回阿鸾。
叶先生叫他等,等殷孝按耐不住先出手。但若这样等下去,拖延了阿鸾的病可如何是好?了不起是一场直面相争,他不想拿阿鸾去换这么个万全。
于是,他一意孤行地来了。
“殷兄,许久不见,多谢你代为照顾舍。”他轻叹。
“一个二个都是这一套。”殷孝哼道,“谢什么谢。装模作样也要人信。”
白弈叹道:“你我为何总不能坐下来一谈?便是真要定罪,好歹也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殷孝冷笑:“你只说你要不要换回她罢。”
白弈静默一瞬,道:“兄台的那几位兄弟已走了,并不曾受半分损伤。”
殷孝冷道:“还有呢?”
白弈道:“殷兄还有什么条件?”
殷孝问:“你欠我的人命怎么算?”
白弈又一静。
殷孝却道:“留下你项上人头,就让她走。”
白弈眸光一寒,旋即却忽然笑起来。这个人何其固执,此情此景,再多说什么恐怕也都是枉然。“小弟的人头值不当什么,殷兄若要,来取便是。但先让她走。”他淡淡道。
“哥哥!我……我不走!”墨鸾再也忍不住喊了起来,瞬间,泪如泉涌。
白弈看向墨鸾,微笑哄道:“听话。回府去等我。”
“我不走!”墨鸾流泪倔强,她对殷孝道:“殷大哥,你——”但话还未完,已被打断。
“出去。男人的事,人别管。”殷孝看也不看她,冷道。
墨鸾咬唇说不出话来,但依旧不走,只站在中间紧紧盯着殷孝,眸光闪烁。
她不走,两个男人也不动手,局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听一个声音怒道:“既然如此,倒是谁先把白姑娘牵扯进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闪上前来,长枪横摆,竟是蔺姜。“你不是绥远将军殷忠行。”他瞪着殷孝,负气道:“殷氏的男儿郎才不做这种狗熊事!”
他忽然闯进来,在场诸人俱是一惊。
殷孝闻之忽而大笑。“没错。我不是。那反贼不早已死了么。”他神瞬间阴婺,眸光已沸腾成冰,“白弈,我本当你真敢单刀赴会。”他如是冷嗤,忽然迅疾出刀。
蔺姜摆枪叫道:“善博你们先走!我来会他!”
“慕卿别胡来!”白弈急呼。
他确实并非独自前来这倒不假,旅馆里自有他布下的家将。他早有打算,对殷忠行这样的人物,能收自然最好,若实在收不下了,那便是一个杀字没有二话。只要先让阿鸾离开,他自信全局在握。但蔺姜却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蔺姜忽然冲出来,他本以为子恒能守住了蔺姜不叫他冲动莽撞。如今殷孝周身全是杀气,蔺姜要去硬闯,还着实嫩得很。
情势急迫,他手心里冷汗也渗出来了,一把拽住蔺姜,单手执剑抢上去截殷孝大刀。
但这一枪一剑一刀却全没撞上。
一个娇小身影迎着刀风扑上前去。
“阿鸾!”白弈大惊收剑,甩开蔺姜便上去拦。却没拦住。
殷孝亦震惊,但势发已不能收。
大刀陡然凝阻,撕裂肌骨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墨鸾死死得抱住他手中刀,刀尖已从起伏的胸口没了进去。
殷孝由不得惊呆了。
墨鸾死死咬唇,双眼微红,眸子里却精光大盛。那是一种逆天的光芒,阴冷而又炽烈。她忽然又扑进三寸,伸手抽出殷孝腰间一把剔骨尖刀,狠狠往前一送。
她竟这样赤手空拳扑上来。
这个小姑娘。这样小的一个小姑娘。竟会有如斯眼神。殷孝还兀自震惊,心口却骤然剧痛,下意识一收手。
灼热鲜红飞溅而起,撒了一地,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那小姑娘便像断了线的布偶一般软绵绵地跌了下去。
一切不过刹那,白弈扑上前去,却只能抱住那跌进臂弯的柔弱。“阿鸾!”他大声唤她,只觉得自己不能克制得颤抖。
殷孝一手捂着心口伤处,却呆呆看着刀身一片荼蘼,踉跄倒退两步,忽然转身破窗便走。
蔺姜惊起来便要追,却听白弈急道:“别追了!去找医师!!”他这才醒过来,足下生风飞奔而去。
“哥哥……”墨鸾却微笑着,只是气若游丝。她向白弈伸出手去,身上,手上,全是血。
白弈紧紧抱住她,压住她伤口,却还是见鲜红浓稠的液体不断从指间泉涌而出。他想给她点穴止血,偏手抖得厉害,脑海里一片空白,连那些穴道在哪里也想不起来。“阿鸾,没事的。你别睡。没事的。”他疯了一样一遍遍唤着,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他不曾想过竟会令她受伤。
他也没看清是几个亲近家将中的谁上来替阿鸾止了血,待他彻底冷静下来已算是尘埃落定。他抱了阿鸾,驱车回府。医师说阿鸾内疾又添外伤,虽说熬也能熬过去,但恐怕是要落下痼疾了。
他身上还染着血。鲜红的血迹如火滚烫,点燃了他眸中冰冷的怒意。他也没将衣裳换下,径直去找了裴远。
“子恒,我一直当你是知交。若你要做什么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兜这种弯子。”他克制道。
裴远正站在院中,回身瞧见他一身血,由不得眉梢微跳,旋即叹息:“你不要气势汹汹的,吓坏了挚奴。他觉得自己鲁莽,已经很自责了。”
白弈静道:“我凶了么。”
裴远一窒,又叹:“我也很愧疚。你埋怨我也是应该。但你知道,我并没有恶意。”
白弈道:“你怕我会杀殷忠行。故意放慕卿过去。”
裴远道:“我想你应该不会。但——”
白弈笑起来:“是,你太多虑了,我怎么会。”他笑的平和,内心却愈发潮冷。
裴远静盯着白弈瞧了一阵,忽然问道:“那位小娘子是谁?”
白弈道:“舍墨鸾。”
裴远道:“你既当我是知交,何必还骗我。你几时多了个?”
白弈陡然沉默。
“赫郎,”裴远亦沉默良久,忽然,却如年幼时般唤起白弈小名来,他叹道:“你变了许多。我也无意去探究那些你不想说的东西。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与旁人想让你要的有何不同?”
白弈看向裴远,淡淡问道:“有不同么?”
“你自己想呢。”裴远微微皱眉,“我确实不想你对殷忠行出手,不是因为他殷家与我家有世交之好,实在是怕你日后要后悔。你竟为了救一个小姑娘便对殷忠行动了杀念,你——”他还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子恒,你要说什么。”白弈扬唇浅笑,似是自哂,眼却盯着裴远,道:“你不是也来劝我舍鱼而取熊掌的人。”
“我只是想你弄明白,对你而言,究竟什么才是熊掌。”裴远无奈,“我苟活了这八年,跟着家师,别的没有学会,但至少学会了一点。我知道我为何活着。但你呢?去年在丰年庄我本以为你……”他顿了一会儿,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又静了片刻,复一声长叹:“江山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白弈看着裴远,默然良久,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子恒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拍着裴远肩,笑得险些淌出泪来:“你想太多了。我都不知你怎么想了这么多。”
“是么。”裴远苦涩:“你忙吧。我去寻挚奴了。”他又看了看白弈,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递给白弈道:“家师炼制的伤药。”等着白弈接下,他便匆匆地走了。
白弈盯着裴远背影消失在园角,面上笑意渐渐冷了下来。手上还捏着那羊脂瓶,由不得心绪复杂。
子恒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与旁人想让他要的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他无力作答。
裴子恒永远是他所识得的人中最敏锐的那一个,或许,洞若观火只是因为他们从幼年时起便相识。他着实庆幸,子恒大难不死,更庆幸,子恒与他是友非敌。只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是永远的朋友……他笑,却是模糊的,徒生悲凉。
他沐更衣,拿着药回去看墨鸾。
方茹正亲自伺候着,静姝水湄两个丫头跟在一旁,哭得两眼红肿。他将她们全都支开了。
阿鸾睡得很沉,蹙眉,气息时重时衰,嘴唇失却了血,微微有些发白。
他望着她静看了许久,感觉心底沉积的黑潮阴冷地翻滚,啸鸣着,却寻不到宣泄出口,满涨起来,锐痛。
人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或许早已明白,只是不到逼入绝境,便舍不得承认,愈是外壳坚硬,怯懦愈深。
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解开她胸口绷带,亲手替她上药。
少的肌肤幼滑细嫩,宛若软玉新。她竟为他甘愿舍命。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吻她的伤口。少幽的体与鲜血淡淡的腥甜令他不住有些迷醉。
脑海里沉浮,却闪现出裴远那一声长叹。
江山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他忽然冷笑起来。
便偏要先夺江山,再得人,又如何?
一场风波定,姆姆方茹将静姝和水湄罚下柴房去闭了起来。
静姝咬牙沉默。水湄哭得声泪俱下,一时哭诉要守着小娘子,一时又要见公子。方茹只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直到三日后,墨鸾醒来,惊悉此事替两个婢讨饶求情,依旧是不允。
墨鸾只好相求白弈。
但白弈却不给她机会,每每见她要说这事,便将话题岔开去。
偶然之中定有必然,何以偏巧才出去一次便撞上事端?内中隐情,也只能着落在两个婢身上查起。
白弈刻意回避,墨鸾无奈,虽有心却也开不了口。
然而,待到第五日时,却忽然闹出事来,说水湄投缳自尽了。
消息炸开来,墨鸾大惊失,再顾不得重伤,急急下榻,却软绵绵跌倒在地。她哭着求白弈救人。
白弈心痛,忙将她抱回榻上,百般地哄慰,亲手喂了安神茶,又叫方茹亲自去把两个婢子领上来。
水湄来时很是虚弱,雪白的颈子上一条红痕可见。她一直哭着,哽咽得语不成调。
白弈静静听她哭完,随口问了几句,便让她们回去,该做什么的,还做什么就是了。
墨鸾抱着他胳膊谢他。他回抱住她,哄她好生休养,心里却早已聚洼成一片阴冷泥淖。
他绝非心慈手软。他算死了是水湄做的手脚,但他却还不能动手。阿鸾还伤着,他不愿她已伤了身又要伤心。
水湄是个聪明的丫头。若一个人真得想死那简直太容易,她就不该又被救回来。她这样做,不过是先下手为强。
可她却又还不够聪明。她只懂得往前闯,不懂何时该后退。
他不着痕迹地笑着。他知道,不出十日,水湄定会来找他。
第九日里,他正在书斋看书,水湄果然来找他。
她站在门外,怯怯地,像只惊孱的孤鸟。
“公子,你……你别这么待我……我……我……”她捂着脸,肩头耸动,俨然濒临崩溃的脆弱。
白弈搁下书卷,温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哀怨地抬起双眼:“公子你眼里没有我。你竟连责骂我也不愿。”
白弈轻笑:“你不是个孩子了,为何还这样孩子气。”他站起身来,走近她面前,略眯起眼盯着她,笑问:“那你要我如何待你?”
他确实笑着,却危险地像一头盯死猎物的狼,眼底泛着幽幽的火。
水湄惊得后退两步,足下踉跄,向后跌下去。
他却一把将她拉住,转眼已待近身前来。“我这样待你,你便欢喜了么?”他迫视她双眼,手却从她衣襟探了进入,顺着起伏软玉向下,陡然一扯。
水湄“啊”得惊呼,凉风袭上胸口,下意识双手抱住去护,却被猛地一推,掀倒在一旁小榻上。“公子……”她想抓住衣襟,手却抖得厉害,抓了两次才勉强抓住。
“你怕成这样做什么?”白弈笑着抓住她颤抖双手,拉高过顶摁在榻上。“你明明是个聪明的姑娘,别做傻事。”他在她耳畔笑着,忽然含住她耳垂轻轻一舔。
“公子……不……不要这样……”水湄浑身一颤,酥软无力时泪却涌了出来。“不要……不要……”她仓惶地挣扎,却挣不脱自己做下的囹圄。
白弈依旧笑着。“你当真不要么?”他扯掉她的腰带衣裙,扔在地上,撩拨她每一寸的敏感,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情动时汗淋漓的红润。
水湄绝望地别过脸去,将泪水与呻吟一同咽下。
这样的公子,她从未见过,亦从未想过。明明做着柔情爱意之事,却冷静残酷的如同刑场上阴冷的刽子手,将她绑在耻辱柱上亲手凌迟,千刀万剐。
他叫她别做傻事。
她真的是傻,偏偏爱了这样的一个男人。
她拿手炉烫小娘子,毒杀他送给小娘子的鸟,甚至暗投书信给山匪出卖小娘子的下落,只因她的心已为他痛到不能承受。
可她愈是痛苦,他愈冷酷。
他对小娘子情深缠绵,便是个瞎子也能瞧见。可他却如此待她。
原来,佛的另一面,便是血池地狱里的鬼。
或许,从一开始,她便不该痴心妄想,不该招惹了他。她只配默默地瑟缩在墙角阴影里。那些良辰景,怡红快绿,她生来便不在其中。
纵然她不甘心啊,那又如何?
她衣衫凌乱地躺着,紧紧闭起双眼,直到他离开许久,依然没有勇气睁开。冷风阵阵,她只觉得,就连胸膛里那微弱跳动的最后一丝余温,也慢慢地冻结成冰……
白弈安静地站在院子里,月影斑驳,在那张俊颜上投下点点黯淡阴霾。
面前是墨鸾闺寝。
他只静静望了片刻,转身离去,神情浓烈而又模糊。
他给自己摆一局棋,左右互搏,聊以宁神。此时此刻,他没有资格见她,即便只看一眼,也是亵渎,他知道。
他不是她心里那个完的人,不是值得她托付终身的良人,他欺骗她,辜负她,甚至,利用她。
什么身不由己,情难自……
借口!
骗子!
虚伪!
你死心吧,否则总有一日,你的狠绝会割伤自己……冥冥中,那个声音又在脑海想起,笞痛他的脊梁。
死心。他本以为他做到了,从十三岁那个雨时起。可为何,还会觉得疼?
眼前黑白纵横,扭曲成一片。
多少年了?十年。十八年。或许,从他降生时便已注定的。
这就是他的人生么?他已错失过一次了,莫非,又要再错一次?
他猛挥手,打翻一地残碎。棋子相撞,声声刺耳,像是尖锐呼啸,锉磨神经。
他在阴影斑驳中冷笑。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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