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刘祁勋仍垂着头。
白弈叹道:“这件事错在我,没顾及到弟兄们的感受,勉强他们去给人开山挖坟,太难为人。大伙儿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太在意,今晚让弟兄们都好好歇息,明日我再亲自去给他们赔不是。”
他姿态已放到极低,说得刘祁勋立时竟红了眼眶,更是指天发誓死心塌地效忠。白弈又安慰刘祁勋一阵,哄着刘祁勋走了,这才放开坐下驹往回去,却是再轻快不起来。
即便不细问情形,白弈也能猜到,必是殷孝离了山寨那帮山匪没了管束,见皖州军撤退便出寨挑衅,将士们怨气冲天,自然便还了手。也着实是他疏忽大意,一心只顾着殷孝,却忘了寨中匪兵和麾下将士的变数,否则,只要交待祁勋在山中多待一阵,待殷孝回了山寨那群山匪有人管束之后,再行撤退,便不会有此一乱。但既已是这样了,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明日还要先安抚好将士们才是。
好在殷忠行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发现山寨被烧也不会立刻纠集残部杀回凤阳城来同他拼命,大乱子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的。但照此情形看来,短期之内想收服殷忠行已是不能了。哪怕他舍得拿祁勋与这一班将士去给殷忠行请罪,也只能落一个做戏的名头。何况,即便他再想将殷忠行收归己用,也决不能为一人寒了整个皖州军心。
六年辛苦,毁之不过一瞬,他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个六年,甚至更久,努力将这个不可多得的殷忠行招揽过来?还是不若干脆放弃算了……?
白弈苦笑。他自然不能放弃。刘祁勋这一把火烧得他心下通明。他需要更得力的部将,只有能跟上他步伐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调遣搏杀时才得心应手。
他忍不住在幕中阖目长叹,浑身疲乏。事无巨细,都需得面面俱到,一个不周全便可能满盘皆输。就这么过了这些年,他真是觉得累了。
他任由马儿随意慢慢向前走,在深中烙下一串轻缓蹄声,虽不愿承认,挫败感与倦意,却还是悄然卷上心头。
然而,行至侯府前时,他却猛地怔住了。
他看见那个明眸少立在门前,亲手挑着灯,焦急眺望。风轻撩起她的袖口衣摆,她就像寒中温柔跳动的一团火,暖而明亮。
不待家丁前来牵马,她已先扑上前来,仰面望向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唤出了声,却只是一声:“哥哥!”便有两行清泪,刷得从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滚落。
阿鸾……她竟哭了……
猛然,白弈只觉心里一痛,翻身下马,尚不及细思已将她抱进怀里。她的身子这么凉,双手、脸颊全是冰冷的,浸着寒风的温度。
这傻丫头就这样在风里站了多久?
白弈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却在触及柔滑肌肤的瞬间,惊了起来。
不知何故,当他看见她等在那儿,看见她眼中落下的泪,那一瞬,他竟觉有封埋已久的火热从心底破土而出,温暖异常,暖得他把什么都忘了。多少次早有人等候,独独是她落泪的模样让他莫名心痛。她守望的姿势,竟让他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觉。
这算什么?失败后的软弱?软弱后的感动?还是,别的……?
他怔怔的悬着手。
他忽然警醒,觉得自己应该放手。可偏偏,却又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刺痛神经。
为什么要放?他明明是不想放的。
内心深处,一片翻江倒海,白茫茫的挣扎,他静着,反而,彻底呆掉了。
墨鸾亦怔在那儿,面颊红云滚烫。
白弈竟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去,她始料未及,便这样痴痴的给抱住了,全没了方寸。
后苑外杂声起时,她惊得几乎尖叫。
尖锐的兵戈之声传来,刺痛耳膜,她一下便觉得喘不上气来,好似这些刀剑是戮在自己身上一般,从发梢到指尖全是紧张。
这是哥哥和那些山匪交锋的声响么?她不能想象,一想便难过得颤抖。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觉得害怕,非常害怕。
他会有危险么?会受伤么?
她被恐惧压得不能呼吸,像只受惊的鹿一般跳起来便想奔出去。那时,她真的已顾不得细细思考。
但她却被拦下了。
侯府师方茹从屋外进来,死死将她按回榻上,反复哄劝。
直到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她才终于也平静下来。
她跑来侯府大门前等,感觉自己手足冰冷,唯恐再也看不见那白衣玉冠的身影。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意识到,在一个人的心里原来可以有另一个人如此重要,重要到只一想见失去,便害怕的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所以,当她终于看见他回来时,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哭了。
她想,她大概是感激罢,因为感激所以才这样担心。若非哥哥救了她,如今她会是怎样?他对她太好,好到令她自觉无以为报,好到已然成了她生命中的习惯,令她害怕失去。
可她没想过他会突然抱住她。
她一下子懵了,心湖陡乱,面上烫得似有火烧。这个怀抱如此宽厚、温暖,那男子的气息,陌生却又仿佛这样熟悉。她觉得有些头晕,深深吸气却怎么也吸不到肺里,脑海中哗啦啦旋起一片白浪,便是什么也不会想了。
突如其来的相拥,落在里,又映在旁观眼中,四下里,万籁无声。
那是一次意料之外全无防备的脱轨。
待送了墨鸾回去,终又独自一人时,白弈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翻涌的混乱,还有脊背阵阵的发冷。
是惊愕,是震憾,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或许兼而有之。
他只是忘不了墨鸾那双有泪滑落的透明眼眸。
他分明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甚至将山匪引向她的居所,一个不留神便可能让她遭遇危险。她却浑然无觉,为他守候,为他流泪。她纯的就像清泉水晶,这般透明正映照着他的那些阴谋勾当,令他惭愧,内疚,甚至隐隐恐惧。
可她应该只是他掌中的一枚棋子不是么?
她如今这样不正是他费尽心机所谋求的么?
他为何要因此而不安?
棋子再好也不过是棋子,什么时候狼还能不吃羊改把羊羔抱在怀里相好了?
蓦得,一抹幽影在脑海深处掠过。
“阿赫,你死心罢,否则终有一日,你的狠绝要割伤自己……”
割伤自己……么?
白弈哂笑。
是的,你懂我。但你却抛下了我。既然如此,何必忽然又来扰我?
手心渗着冷汗,他站在漆黑的屋子里,久久盯着案上棋盘,没有点灯。冰冷的月光从大敞着的窗子撒进屋来,落在他眼中,泛出粼粼寒意。忽然,他狠狠抓起一把棋子。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需要的不是一块丽的璞玉,而是一柄锋利的玉剑。她要有杀锋,而后他才能用她去杀人。或许,如今他该做的,是先将她柔软的纯善敲成碎片。
冷硬棋子挤压出刺耳哀鸣,硌得掌心生疼,他猛松手,看它们颗颗坠在棋盘上,听一片尖锐的撞击声撕裂寂静沉,有种剖心剜骨的爽痛。
忽的,门外一阵轻微动响。
白弈闻声心头微震。他自幼修习武艺,听力极佳,莫说听出门外有人,便是这脚步声是谁他也能立刻辨别。
刹那,一抹冰冷的狠毒从那双浓黑深潭般的眼中闪逝。
没错,他需要一柄锋利的玉剑。
只有让她遭遇背叛,她才会不再天真;只有迫使她与敌人厮杀,她才能砺出强悍。
这一切都只能让她身边之人去做,只有曾为她所信任之人这样待她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但又绝不能是他。
他微笑起来,立刻撩起门帘。
门外的子似乎正踟蹰,不知该进该退,却显然绝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来。她猛得吓了一跳,惊退两步,却将怀中食盒抱得愈紧。
是水湄,跟了他六年的侍,如今同静姝一起跟着墨鸾伺候。
白弈心下冷静了然,面上却透出一丝惊讶来,问道:“水湄,怎么还没歇息?”
水湄正吃惊,眼中瞬间慌乱四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反而略低了头。她抱着食盒,轻声道:“我……我给公子做了宵来……”
“还是你心细周全。”白弈一笑:“我正有些饿了。进来罢。”说着,他将水湄让进屋来,顺手便掩紧了门。
水湄将食盒搁在桌上,取出一碗甜羹来,双手递给白弈,道:“今日刚酿好的酒酿呢,配了百合和桂丸子,公子快趁热吃了罢。”
白弈只吃了一口心底便有冷冷笑意浮上。这羹里有酒,绝不只是酒酿这样简单。半无人时独自来送这样的宵,是该说这子有胆魄,还是说她鲁莽妄为?他笑着,盯住水湄双眼,问:“水湄,你今年多大了?”
水湄怔了一瞬,低头细声应道:“十八了。”
“想回家去么?可有定过人家?”白弈又问。
水湄立时一惊,但很快眉眼中便全是哀意。“公子……”她咬唇道,“婢子已没有家人了,婢子早已将侯府当作了家,府上的人便是婢子的家人……”
白弈点头,略静半刻,冷不防开口问道:“你看,刘祁勋怎样?”
他此言一出,水湄已再忍不住,惊呼出声来:“公子,婢子……婢子不敢高攀刘中郎……”她蹙着眉,眼角唇边全是委屈。
白弈浅笑:“是不敢,还是不愿?”
“公子!我……我……”水湄被他问得再说不出话,只是喃喃的,似还想争辩。
没料到,她却猛被拉了一把。
她一瞬间有些惊住了,天地一旋,眼前那张俊颜却陡然近在咫尺。
“逗你罢了。做什么吓成这样?”她听见白弈在她耳畔似笑非笑的谑语。温热吐息便在颈项面庞,激得她浑身一战栗,却是从指尖开始一寸寸酥了。“公子……”咛转间一声唤,几近呻吟。
“酒佳人,只我一人喝就无趣了。”白弈笑着端起那碗酒羹饮一口。
水湄正朦胧怔忡,冷不防温热柔滑侵入唇齿,甜腻酒液度来,她脑子里嗡得白雾上蒸,一口气没跟上,呛得猛一阵咳嗽,却在刹那瘫软的浑身无力。公子……竟这样喂她喝酒……神魂颠倒时,她听见耳畔低语:“乖人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见?”
酒气上涌,一瞬,水湄只觉得自己好似被点着了火。她轻吟出声来,半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朝思暮想又已似幻影的人,晕晕沉沉地靠了上去,没有半分犹豫。
酒雾迷缭绕一室,孽为殇。
“哥哥你又故意让我提子!”
早梅影浮动,淡缭绕,园亭间,墨鸾执一枚黑子,正与白弈笑语,眉梢唇角娇憨,便像是中最甜腻的那一丝,不知不觉,沁人心脾。她指着桌上棋盘,道:“这角上一块可就只剩一口气了,哥哥还成心让我么?”
白弈微笑道:“谁叫你一牵鼻子就乖乖跟着走了。”
墨鸾眉略挑了挑,微微撅嘴,眸子却愈发的亮了。“不提就不提么。”她说着便要将这一子落向别处。
“真不提?”白弈忙拦住她,笑道:“你可想清楚了,落子不悔。”
墨鸾轻咬下唇,犹豫一瞬,还是赌气舍了那一提。
这个小丫头,面子这么薄。白弈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便即一子落下,将边路白子连成一脉,又促成了一块双眼的活棋。他是为了要教墨鸾,成心留下这一处迟迟不动,特意要在此时震她一震。他望向墨鸾,笑道:“让你提你不提,现在想提可提不动了。”
墨鸾瞪着那片白子,好一会儿,才叫起来。“哥哥使诈!”她叫得委屈,面上掩不住颜,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
白弈依旧微笑:“我可是问过你到底提不提了。对弈本就是虚虚实实,才稍稍激你一下,你就上钩,这可怨不得我。”他说完见墨鸾还嘟着嘴,模样着实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又哄她道:“其实这步棋本不难,你才学了多久,看不出来也是常情。初学者多数都只顾着打吃,忽略了做眼,更不谈去看对手的眼了,待日后熟练了,看得出其中脉门,再怎么使诈也难骗过你的。”
墨鸾闻言,看看棋盘,复又看白弈,再看棋,仍撅着嘴,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面颊微微泛起淡红,竟比那满园淡抹梅还要剔透粉嫩。恰巧微风拂来,扬起零星碎红,沾在眼下,宛若一点朱砂泪,分外妍丽,娇俏下更生出几分妩媚来。
分明还只是含苞待放,却已有这般颜!
白弈看得怔了,情不自伸出手去,正好墨鸾自己亦抬手来拂,一触下,两人都不觉呆了。
白弈先敛回神来,心中顿时微惊,面上却只是微笑带过,不动声便又将棋讲了下去。墨鸾却痴了半晌,懵懂糊涂,白弈都讲了些什么是一字也未听进去。
他二人心神不定,全不知一旁的目不转睛。
水湄远远静立在树丛影之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愈看心愈沉。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说不上究竟不对在何处,只是那样的氛围落在眼中令她莫名心中颤抖。公子对小娘子特别的好,好得仿佛任何旁人也不能再插身过去。
莫非,公子对小娘子有意么……?
一瞬,她被这陡然浮现的念头刺伤了,旋即却冷冷哂笑起来。这半道上杀出的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片子算什么?公子明明和她……
猛然,有人从身后拍她。
她惊起来,回身,却看见静姝一手端着茶水点心站在面前。
“静姝……姊姊……”她吓了一跳,开口也吞吐了起来。
静姝怪道:“你在这儿发得什么呆?”
水湄眼神一虚,垂目应道:“我正打算给小娘子取手炉去呢。见园子里开得好了,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静姝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去吧,顺便将小娘子那件带流苏的麂皮披风也取来。”
水湄忙应声而去。
静姝看了看水湄,摇头转身走了,一路过亭间来,招呼白弈和墨鸾歇息。
墨鸾还正恍惚,见静姝来,这才惊醒过来,从静姝手中接过杯暖茶来,闷着喝,惶惶地竟有些不敢抬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走神时想得什么,如今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方才轻轻一触,似有什么刹那间从指尖流过,蔓延,整个人便痴住了,如有魔魅。哥哥方才讲了些什么也全没听见。想到这一节,她又懊恼起来,有些不安了。
“小娘子,手炉。”
她正思虑不定,听见水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意识便放了茶盏去取,不想,手上却陡然一烫。全无防备,她痛得惊叫一声,猛抽手回来,那手炉已“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赤红的碳球便带着火星滚了出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