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之巅,高墙巍峨雄伟,楼群层叠起伏。
布达拉宫,这座后世民间相传为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实则早在吐蕃迁都逻些次年便已落成的赞普居所,此时才初现规模,建筑外观粗犷,宫室内部也不甚宏丽,与其说是王宫,不如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堡垒。
夜幕降临,布达拉宫一间不算宽敞的厅堂里,一名衣饰华丽的辫发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盏盏酥油灯。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久久无人说话,除了窗外呼啸的朔风,其他声音微不可闻,室内气氛压抑,令人感到窒息。
镶金嵌银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左耳戴着蓝宝石的少年,年约十七八岁,体格壮硕,皮肤白皙,脸涂赭红,五官棱角分明,眸光锐利如剑地凝视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一名虬髯大汉。
而在他的背后,竟然横卧着一头大如野驴,鬃毛浓密如雄狮的苍猊,正乖乖地给它的主人充当垫背。
在当今整个雪域高原,有着这般形象气度的少年人,除了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任赞普松赞干布,还能是谁?
“过来!”
辫发少女正要轻手轻脚地离开,松赞干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不大,却仿佛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
少女不由脚下一顿,忙不迭地跪到松赞干布的身边,松赞干布的心情显然不大好,他一把揪住少女的碎辫,粗暴地将对方拉到自己怀里。
“呀!”
少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护在腹部,低低地提醒道:“赞普,请小心孩子……”
“我的孩儿若连这点磕磕碰碰都承受不起,就不配降生于世!”
松赞干布不以为然地说着,用力将少女的素手扳到一边,然后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腰身。
与此同时,两人背后的苍猊也默契地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似乎在威胁少女不要忤逆主人的意志。
辫发少女嗅到獒犬口中散发出来的腥热气息,一张俏脸立时变得苍白了几分,小手揪着衣摆,脑袋也低垂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古有谚语:‘物品中以人心最好,财宝中以儿子最贵重。’赞普继位四载有余,最近才由孟萨怀上这一胎,真真是子嗣艰难啊!”
坐在少年赞普左下首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出言相劝,这人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相貌与松赞干布有着三分相似,正是松赞干布唯一的亲叔叔论科耳。
松赞干布闻言,手上稍微放松了一些力道,还煞有介事地问怀中少女:“赤姜,这样可算小心?”
辨发少女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赞普怜惜。”
很显然,这辫发少女就是论科耳口中的“孟萨”,其吐蕃语全名为“孟萨赤摩宁冬顿”,而“赤姜”只是她的昵称。
松赞干布作为一国之君,迄今身边仅有两个妃子,并且都是为了政治联姻才勉为其难地娶过来的。
这赤姜有几分姿色又温顺可人,好歹还能充当赞普的贴身侍女和人体暖宝,而另一个来自羊同的勒托曼就有些惨了,因为两国关系恶化,长年累月都见不到赞普一面,过的日子几乎与守活寡无异。
饶是后宫冷清无比,松赞干布也没有再纳新妃,故此吐蕃民间皆以为松赞干布不好女色。
但了解内情的近臣们却都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的眼界太高了:除非是圣洁如雪莲花一般,蕙质兰心又身份高贵的绝代佳人,否则很难讨得了这位少年赞普的喜欢。
可是常言道“一方水土一方人”,在雪域高原这种苦寒之地,想要寻得这样的女子,又谈何容易……
松赞干布说着话,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地上那以额触地,屁股撅得老高的虬髯大汉,打量对方半晌,才冷冷地道:“赛乳恭顿,自我父攻破儒那堡,征服唐旄以来,何曾有过你这样的惨败,你身为‘如本’,弃部逃生,丢尽了我们吐蕃人的脸,而今还敢现身来见我,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赛乳恭顿身形颤了几颤,叩首道:“求赞普开恩,甘松岭之败,绝非我鲁莽轻敌,用兵不当,亦非我‘如’儿郎贪生怕死,武艺不精,实在是唐军兵甲太精太强啊!”
“四只脚的牦牛都会跌倒,何况是两脚走路的人,如‘苏毗如本’所说,换作其他吐蕃将领遭遇唐军的精兵悍将,只怕也不会表现得太好……赞普,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应该认真总结教训。”
开口替赛乳恭顿求情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这少年与松赞干布年纪相仿,斜披一件左衽皮袍,右臂的袖子随意搭在肩上,脖间挂著一串骨链,细眉凤眼,嘴角含笑,面相看着颇为柔和。
他叫桑布扎,出身吐蕃大族吞弥氏,是松赞干布的儿时玩伴以及最好的挚友,现在担任“悉南纰波”,就是赞普的近侍官,妥妥的心腹。
松赞干布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又眉锋一挑,肃声问向赛乳恭顿:“那你可否解释一下,你战败之后,为何会失踪了将近两月之久?”
“我在党项人的地盘上等待机会,等待唐军撤走,好去寻觅这种事物。”
赛乳恭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在地上倒出两块铁片,一片呈u形,一片呈月牙形,两个都有孔,其中u形铁片的一个孔里还残留着半截铁钉。
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松赞干布也不例外:“赤姜,去拿上来给我瞧瞧。”
“是。”
赤姜起身走过去拾起铁片,然后双手捧至松赞干布眼前。
“这是什么?”松赞干布问。
赛乳恭顿语气笃定地答道:“唐军战马的鞋子,骏马戴上它,可以冲得更快,跑得更远,而且蹄脚还不易受伤。”
“赤姜,掌灯!”
借着火光,松赞干布将两块铁片拿在手里,细细观察了好一阵子,取出铁片上的半截铁钉,并递给坐在论科耳对面的老者:“曩论,我们能够造出这样的钉子吗?”
“曩论”为“内相”之意,这老者名为赤桑扬敦,在吐蕃拥有极高的声望,布达拉宫及逻些城都是由他主持营建而成。
赤桑扬敦只瞥了一眼铁钉,便摇头道:“不行,至少我们现在不行。”
实际上,自两年前禄东赞使唐归来,松赞干布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唐横刀,就明白唐朝的制造技术和生产工艺肯定远在吐蕃之上,只是吐蕃君臣都没有料到两国之间的军事装备水平会有这么巨大的差距。
松赞干布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我们如何才能掌握这样的技艺?”
虽然这位少年赞普并不知道汉家那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却是个善于以小见大的人,此时哪还不明白赛乳恭顿所说绝非危言耸听。
这时,他那老成持重的叔父论科耳终于又发言了:“我听说……唐朝的公主都生得非常貌美,教养也是极好的,故我认为,赞普可再遣使入唐请求通婚,此事若能办成,可借机向唐皇索要各行各业的工匠以作公主嫁妆,若是不成也无妨,汉人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一番示好,他们断难主动开启战端,对吐蕃来说,此举绝对是有利无害。”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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