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掌灯的时分。
覆在万贵妃身上的绿色药膏几乎完全凝固了,呈现出密如蛛网般的龟裂纹路,一如雨后的湿泥变成了干涸的土片儿。
安静许久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澄娘极力压低的语音:“贵主……四个时辰了……”
榻上,李曜双目微阖地坐在万贵妃身侧,听得一声轻唤,抬起低垂的纤细睫毛,一双深邃的眸子看向澄娘,只吐出两个字:“莫急。”
“是。”
待澄娘应声退到一边,李曜又恢复入定般的状态,澄娘又瞥了一眼神思恍惚、情绪低落的阿燕,顿觉时间更加难熬。
只是澄娘并不知道,李曜表面上虽然泰然自若,实际上却已在做最坏的打算。
李唐开国以来,淑、贤二妃一直虚位以待,万贵妃若再不幸罹难,四妃就仅存尹德妃一人,可尹德妃无论能力还是品性都无法服众,皇帝势必另外选一位妃子接替万贵妃打理后宫事务。
很多时候,危机总是与机遇相伴。
对于志在整个天下的她来说,万贵妃中毒事件的真相包括何人下的毒、谁是幕后主使、何方获利等等,都不是当前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应优先考虑如何维持和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优势地位。
李曜正寻思着介入后宫嫔妃升迁的法子,室内地板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娥走了进来,澄娘和阿燕本来也是伺候人的宫婢出身,见状赶紧搬来一张案几,帮忙布置饭菜。
“贵主请用膳。”
待得两位小宫娥盈盈离去,李曜转眸一扫澄娘、阿燕,见二女缩在屋角各自捧着半张胡饼啃咬,心中忽生怜意,开口说道:“你们过来陪我一起吃。”
一份吃食三人同享,这顿晚膳自然吃得很快,李曜放下碗筷,想要宽慰她们,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毕竟万贵妃此番中毒,这两位女医也摆脱不了嫌疑,无论万贵妃是否身死,她们会是调查和审问的对象。
收拾完碗碟,阿燕下意识瞅了眼躺在榻上的万贵妃,不由手上一松,碗碟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几声脆响。
澄娘刚要出声责备,却见李曜已扑到榻边,伸手撕去万贵妃眼皮上的绿色干药泥。
澄娘浑身一震,把手里的矮几往身旁一放,与阿燕一起冲到李曜身旁,齐声呼唤:“贵妃!”
万贵妃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扫过激动得眼泪汪汪的澄娘和阿燕,旋即落在李曜的脸上,轻轻笑了笑:“明昭,你果然来救老身这条命了。”
李曜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万贵妃能活过来,自然比她另外在皇帝后宫里培植起一个新的合作者更省事省心。
李曜刚还以微笑,忽然发现万贵妃双眸里的瞳孔似乎有些不正常,又立刻变得一脸肃然,将手指搭在万贵妃的手腕脉搏上,把了好一会儿的脉,才道:“眼下姨娘暂无性命之忧,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随后,李曜扭头对澄娘、阿燕吩咐道:“你们都别愣着,快些为万贵妃净身吧。”
澄娘和阿燕忙不迭地抹了眼泪,仔细将万贵妃身上的绿土皮一一除去,用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干净,等她们帮万贵妃穿好衣物,李曜走出房间,向守在屋外的李渊和几位御医宣布道:“贵妃没事了。”
话音一落,李渊便冲入房内,李曜扫了眼巢元方、许胤宗等人:“你们不用进去,暂在这里等候。”说罢转身而回。
李渊握住万贵妃的手,问道:“椿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万贵妃艰难地挂起一丝笑意:“感觉还好,不知妾身昏睡了多久?”
李渊道:“从昨日午后算起,约莫二十个时辰。”
李曜在一旁插口道:“姨娘刚脱离危险,身子极虚,还是莫要说话,多多休息才是。”随即心中一动,又吩咐两位女医:“你们也去歇息一下吧,顺道通知林娘子送一碗粟米粥过来。”
“喏。”
澄娘和阿兰二女如释重负地去了,李渊急忙问道:“莲华,你姨娘究竟患了何种急症,你又是如何治好的,可否对为父细说端详?”
李曜在他耳边低声答道:“姨娘中了奇毒。”
李渊身形一震,又惊又怒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狗胆包天,竟妄想毒杀你姨娘?”
李曜颔首:“千真万确。”
李渊丝毫不会怀疑女儿的话,不由气得胡须乱抖,咬牙切齿地道:“为父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将其碎尸万段!”
原本已在阖目养神的万贵妃一听这话,忍不住睁开眼睛,提醒道:“陛下请小声些……外面有人。”
“朕晓得了,椿娘好生休息吧。”
李渊为万贵妃理了理被衾,然后领着李曜走进偏室,又道:“你继续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曜把万贵妃如何向她求救之事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李渊听得耸然变色,沉声道:“你可有从中找到线索?”
李曜轻声道:“儿只是对症施救,好在姨娘吉人自有天相,最终化险为夷,不过……”
她顿了一顿,才道:“儿侥幸解了此毒之后,发现姨娘双瞳有些扩散的迹象,怀疑此毒物并非中原本土所有,而是来自域外极西之国。”
李渊自幼受到贵族教育,又作了十几年皇帝,见识远非常人能比,闻言不禁奇道:“极西……莫非是常年与波斯交战的拂萮国?”
李曜点头道:“正是拂萮。”
李渊捋须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如此说来,搞清楚毒药的来源便是我们破解此案的一个关键所在。”
李曜道:“没错!不瞒父亲,其实儿在启程入宫之前,就已经安排人手去西市调查了。”
她说着,忽然神秘地一笑:“只是相比毒物来源,找到投毒者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主屋门口珠帘响动,旋即传来了女官林娘子的声音:“陛下,粟米粥送来了。”
李渊还未开口,李曜已迅速出了偏室,快步走到林娘子面前,忽然伸出一手,轻声说道:“交给我吧。”
林娘子犹豫了一下,垂首道:“可是贵主,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李曜鼻腔悠长地“嗯”了一声,林娘子端着双耳白瓷粥碗的两只手莫名地颤了颤,李曜接过对方手中的碗,将一根银针往粟米粥里一插,同时双眼亦在悄悄观察林娘子的表情。
林娘子似有所觉,脑袋不由垂得更低了。
良久之后,李曜取出银针,林娘子瞧见针尖并无变化,适时地小声问道:“贵主,需要我在一旁帮忙么?”
李曜看了眼刚从偏房走出来的李渊,对林娘子说道:“我们当然需要你的帮忙。”
李渊听出女儿话里的味儿,当即冷笑着接口道:“不过是在监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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