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不时从门口灌入殿内,吹得灯火忽明忽暗,杜淹顺着李曜的视线,稍稍走近了一些,方才看清楚这墙上画的是一副《萨埵那太子本生图》,再瞥李曜,见她头戴莲巾,容颜清绝,神态平静,臂搭拂尘,着一身月白羽衣,灯火光辉映照之下,更增几分飘然出世的空灵,仿若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杜淹恍惚了一下,旋即稳定心神,毕恭毕敬地立于李曜身侧,一边手指墙上的经变图,一边娓娓道来:
“回禀贵主,这上面说的是萨埵那舍身饲虎的佛经故事,相传须弥山之南的阎浮提洲上有一国王,名曰‘摩诃罗檀囊’,王有三子,其幼子摩诃萨埵那,少小行慈,善良淳直,有如赤子。
某日,罗檀囊携王妃、群臣及三子出游,途间,罗檀囊因感疲倦而作小憩,三位王子玩兴尚浓,遂游戏林间,行至一崖,见一母虎为二幼崽哺乳,母虎身形羸瘦,饥饿已极,欲自啖食幼崽。
萨埵那见状,问二兄‘母虎将死,欲食子,为计若何’,其长兄回答说‘若母虎饿毙,幼虎亦必死’,萨埵那又问‘如何可使母虎勿食子’,其次兄说‘可用新杀热血肉者喂食母虎’,萨埵那最后问‘人之血肉可否饲虎’,其二位兄长说‘虎可活,而人必死’,后来三人出林,萨埵那借故独自重返虎崖,投身虎前,然饿虎无力张口,萨埵那以树枝刺破身体,让母虎舔其热血,母虎精力回复,进而啖尽其身。
其二兄见萨埵那久未返还,于是进入林中寻觅,结果只在虎崖看到一堆人骨,当时罗檀囊的王妃正好从睡梦中惊醒,说她梦见‘三鸽齐飞,鹰噬幼鸽’,认为此乃不吉之兆,可能爱儿会有劫难,结果未等罗檀囊派人去寻子,其长子和次子已泣声归来,报说幼弟丧身虎口之事,摩诃萨埵那舍身饲虎,感动天地,遂转生为佛……”
说道此处,其实这副经变图展现的故事内容才讲了一半,但杜淹忽然瞧见李曜目光已离开壁画,一双映衬着灯火光芒的眸子微微弯起,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杜淹只觉对方的心思实在有点难以捉摸,不由一脸懵然地道:“怎么了?莫非贵主不喜再继续听这故事?”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方才杜公不是求我指点迷津么?是以后面已无必要再讲,有前半故事足矣,不知杜公对此作何见解?”
杜淹不觉鬓角沁出冷汗。
其实,他早在两年前担任天策府幕僚的时候,便探知所谓“李明真”与那李三娘子实为同一人。
只是此女复现于世之后,心性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过去的李三娘颇似其母窦氏,果敢任气,为人豁达,处事平和柔韧,故能使无数昂藏儿郎为其效死力,而眼前这护国公主表面看着英气不亚于前者,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冷酷,行事作风亦更偏激进,尤其是对方身上无意间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时常令他隐隐感到有些心惊胆寒,仿佛这位天仙般的美人儿随时都会化身为佛堂壁画里的女恶鬼“罗叉私”,做出啖人血肉的恐怖行径。
不过,杜淹此前早已思虑清楚了,他与对方的这一次见面,将会决定他未来的生死前途。
如果把握得好,那他自己就有了新的护身符和保护伞,同时也可证明袁天纲那点微末小道绝不可全信,可若是谈崩了,恐怕他还未走出这座废寺的大门,一生就到此为止了。
脑筋转了好几转,杜淹自认明白了李曜话中的关键所在,惧意也随之减弱了几分,遂用手指了指经变图中那只雌虎正在啃食萨埵那身体的画面,语气讥诮地说道:“人的身体发肤皆受于父母,竭力保全自己身体,乃孝之始也,然萨埵那以所谓慈悲之心,为了哀愍野兽,舍身饲虎,令父母手足悲痛欲绝,简直禽兽不如!”
李曜问道:“如果换作是杜公,会怎么做?”
杜淹呵呵笑道:“臣能怎么做?此等林中恶兽,当然是除之而后快,以免它将来去祸害生灵,正所谓‘名必有实,事必有功’,臣才不会去做那种毫无意义的蠢行。”
李曜也笑了笑:“照此说来,杜公倒是个笃行务实的人,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你若想消解困惑,就必须将你当年策划谋害我一事,全部交代出来,如此一来,你我都好安心。”
杜淹一怔,旋即便自知对方为何说出此言,扑通一声跪倒,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俯首说道:“臣当年身为武功郡王的幕僚,不过是食其之禄,忠其之事,担其之忧尔,况且贵主也知道,那武功郡王……李世民狠辣果决,生性凉薄,臣不得已才虚与委蛇,私底下,贵主乃巾帼不让须眉……喔不,应该是远迈天下男儿的非凡胸襟和气度,一直敬仰有加,后来听闻贵主溘然长逝的消息,心中莫名悲痛和悔疚,却不想贵主乃天命之女,竟以绝世之姿重返人间,臣知道之后,一度喜极而泣……”
杜淹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李曜忽然出声打断道:“且住!”
下一刻,她突然双足一蹬,有如一道孤烟笔直的拔地而起,速度快如电光火石,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整个人已然猛地撞穿了大殿的屋顶,现出了夜空中冉冉升起的一弯新月。
紧接着,又响起了一个男子的闷哼声,杜淹一面倒退着躲避掉落下来的瓦砾,一面抬头向上望去,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从殿顶的破洞直落而下,随后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亦不知是死是活。
杜淹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颤手摘下这黑衣人的面巾,借着微弱的火光,定睛细瞧,只一眼就把对方认了出来——原秦王府右库直车骑将军周绍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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