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人蜂拥出城,“朱”字旗一马当先,迎着晨曦向东而去。
卞绍元眺望城外,直至那面醒目的旗帜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才收回目光,转身迈入了城楼。
而此时,城楼里的漏刻旁边,令史也已做好了日常记录:“六月,庚申,卯时一刻,开。”
待令史离去,卞绍元朝门口左右观察了一眼,随即掩上房门,立刻给漏壶换了一支漏箭。
于是,刻漏指示的时间赫然倒退回“寅时八刻”。
卞绍元销毁嫌疑品之后,一屁股坐在了胡凳上,顿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有些无所适从。
原来,神秘人为了让卞绍元尽早开城,特意给了他一支裁短的漏箭,起初他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城门开启不同于宫门,没有那么严格,平时若无特殊情况,皆由城门郎酌情决定,只要不太离谱,一般都不会受到上级问责。
然而,神秘人只用一句话就点醒了他:“如此,可以免去你的嫌疑。”
卞绍元实在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将会产生什么影响,尤其是那“嫌疑”二字,让他心里总感觉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念头一转,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那笔黄金,心中不由渐渐定下了主意。
对他来说,这个俸禄微薄的城门郎不当也罢。
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他的河北老家,寻找自己失散了两年的未婚妻,甚至连离开长安的方法,他都想到了……
……
……
长安东郊,长乐坡。
高烈伫立坡顶,举目遥望长安。
而在他身后的斜坡下,整齐地停着数十辆货车,一群人围在车旁或坐或站,各个神色冷峻,沉默不语,场面异常安静。
望见一面“朱”字旗领着一大队车马沿着驿道快速驶来,高烈赶紧朝身后大喊了一声:“来了,准备上路!”
山坡下,马鸣、驴叫、蹄声、车轮声顿时响成一片。
高烈一面挥舞手臂,一面拔足跑向“朱”字旗,待得近了,车帘里突然探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高烈拉进了车篷。
两队车马在路上相汇,没有任何停顿,很快就排成两列并行前进。
“朱”字旗大车的车篷内,高烈与一个大汉相对而坐。
这大汉极为魁梧,只是坐着,身量都超出高烈一头,明明是赳赳武夫的模样,身上却穿着一套由上等赀布制成的商贾衣冠,正是拒不降唐的前汉东军将领,而今化身范阳盐商“朱八”的崔元逊。
沉寂半晌,崔元逊才幽幽地道:“你们的人只送来四个小箱,看来太子建成定是出事了。”
高烈看到车内箱子的大小和数量,便知明昭公主的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锁眉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现在最大的担心,便是贵主的安危。”
崔元逊想了想,宽言道:“当年贵主力促朝廷赈济河北饥民,功德浩大,古有云‘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贵主不会有性命之虞。”
高烈叹了口气:“那秦王有多果决狠辣,你我可是领教过的,但求苍天保佑吧。”
当年洺水之战,李世民为了一举击败刘黑闼,下令挖开永济渠的堤坝,汹涌的大水除了淹死高烈义父高雅贤等数千汉东军将士以外,还吞没了无数的村庄,可谓是大伤天和。
此后,李世民又屠戮河北,规定凡汉东军将帅皆悬名处死,妻子儿女一律为奴,一时间被捕杀者数不胜数,以致于李渊下诏安抚,河北诸州百姓竟无人敢信。
而且,高烈依庇明园期间,很少在外人面前现身,更从未与李世民见过面。
所以,他心目中的秦王,始终是当年那副冷酷无情的形象,让他不得不为只身入宫的明昭公主感到忧心不已。
说话间,车队行至一个岔道口,忽然停了下来,崔元逊和高烈赶紧将其中两个箱子转移到对面并排的车辆里。
随后,两人抱拳作别,车队又一分为二,再次启程,崔元逊这一队直接通过前方的一座桥梁,继续向东前行,而另一队则在高烈的带领下,沿着浐水岸边向北驰去。
……
……
晨风徐徐,秦叔宝已在这座黑牢的铁门前守了两个时辰。
此处罕有人至,除了牢房里断断续续发出的闷响,四周一片幽静。
自降唐以来,秦叔宝一直跟随秦王李世民作战。
力战宋金刚,他是先锋。
大破窦建德,他是先锋。
击败刘黑闼,他还是先锋……
可在这场皇权争斗的决战之日,他却成了一个牢房看守。
当然,秦叔宝心里还是想得通的。
毕竟这牢里关着的,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至少他戎马一生,击飞他手中铁锏者,也仅此一位。
好在他还有一个招无虚发的绝活,否则都没有办法为自己挽回颜面。
不过,武人相重,秦叔宝身为一员武将,自然有着敬重强者的心理,而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明昭公主的样貌,也让他一个大男人难以痛下杀手。
因此,他以锏扔击对方的时候,故意留了力道,就是不想对其造成太重的伤害。
可能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才会向秦王建议“以防万一”,将他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秦叔宝生性木讷,不通人情世故,但还是明白自己肯定惹得长孙无忌十分不快。
因为秦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果绝、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从来不分对象。
以致于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临走的时候,纷纷对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秦叔宝看过那束缚公主的物件,手铐脚镣足有一寸之厚,铁链粗如鹅卵,完全就是一坨坨铁疙瘩,就算他拿自己铁锏去砸,也未必能砸得开,更何况还有一道重逾千斤的铁门。
秦叔宝觉得,根本没有什么“万一”,除非这公主是神鬼精怪,否则不可能逃离这间黑牢。
而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直至这场政变结束。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牢门里面也终于安静下来。
又过了好一阵,秦叔宝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不禁暗笑:“这个精力旺盛的女人总算知道累了。”
可他刚放松下来,牢房再次发出了声响,只是这一次,声音的来源竟成了铁门!
秦叔宝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怎料铁门只发出两声轰鸣,就呼啸着朝外面飞出,速度快如电光石火,秦叔宝躲避不及,整个人当场被铁门重重地砸倒在地。
紧接着,他正伸手去推身上的铁门,忽然感觉双臂有一股大力袭来,于是他就听到了骨头爆响的声音。
只这一刹那,秦叔宝便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武艺已是彻底废了,自己也如那双目失明的侯君集,变成了一个废人。
此时的他,身体已经无法动弹,胸腔被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动了几下,也只能艰难地发出一声悲鸣。
“嗯?”
随着一声惊疑,铁门被人掀飞到一边,穿着一袭素色宫装的李曜,霍然映入了秦叔宝的眼帘,就见她的一头及腰长发蓬乱地披散着,手腕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镣铐,俱都还残留着一截铁链,纤细的腕踝已磨得血肉模糊,隐隐现出白骨,令人触目惊心,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李曜赤着双脚踩在地上,抬眼望向四周,突然很神经质地问道:“我在哪?”
在封闭静谧的环境与焦虑激愤的心情双重影响下,饶是李曜意志力超乎常人,也快到了精神分裂的边缘。
仿佛被强行灌输记忆一般,接连不断的陌生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李曜抬手轻轻捋开额发,看着地上这个面部扭曲、写满“崩溃”的男人,试着问道:“你……还是秦琼?”
秦琼虽然浑身都在痛,但脑子还算存有几分清明,听到这无意胜有意的“嘲讽”,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是!”
李曜不假思索地急问道:“那你快告诉我,此乃何地?临湖殿该如何去?”
秦叔宝闭紧了嘴,他知道这是不能说的,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一心只求速死。
李曜看出他的心思,冷哼一声,也不再浪费工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飞奔而去……
……
……
“当啷当啷当啷……”
李曜拖着铁链,近乎疯狂地奔跑着,直到一堵残破的夯土墙挡在她的眼前,这才停下了脚步。
凭着全新的记忆,她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难怪她碰不到一个人,原来关押她的地方,是掖庭里废弃已久的一座役所。
李曜后退几步,一个助跑,纵身跃上土墙,抬眼眺望前方,只见翠林如屏,假山如嶂,清溪蜿蜒汇入碧水池塘,风景可谓秀丽非常。
她知道,这里就是位于帝宫西北隅的山池院,其东南方一里处,便是她现在最想去的地方。
认准了方位,李曜立刻跳下土墙,又是一番奔跑腾跃,很快便出了山池院,由于她只顾着埋头狂奔,临近海池的时候,与一名纵马疾驰而来的骑士不期而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尉迟敬德,两人竟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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