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九生命里的两个贵人,一个是顾归尘,一个是夜泽。
狐九与顾归尘相识的时候,他才不过三四百岁的年纪。生为妖皇,狐九的童年与其他小狐狸自然是不同的,他除了每日跟着父君修炼妖术,还要去九尾狐族的那些长老们为他特设的学堂学习典籍神学。一个小孩子,生活过得十分的乏味。时间久了,狐九也厌烦起来,有一日他趁着学堂那位老学究不注意,便一个人偷偷地跑了出去。
狐九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犹豫,虽说是逃出来了,可他从小到大也没出去玩过,只晓得附近有几座仙山,山里边似乎挺好玩的。想着,他便腾起一片小云,往一座仙山上飞去。事实证明,狐九他爹娘是对的,以狐九这个娇生惯养的性子,的确不适合独自出门,这叫什么呢,出门不看黄历活该被老天责难。
凡间人常说,人生嘛,吃一堑长一智。每个人都是一点点磨练出来的,无论一个人后来变得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不凡,但是最初他也只是一只菜鸟,也是经历了时光的磨砺才变成最后那个模样的。这个道理在三界任何人的身上都是适用的,哪怕是将来要叱咤风云的妖皇大人,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孩。
且说狐九一路顺利地上了枢域周边的一座仙山,那山上云雾缭绕甚是好看,同一朵朵棉花糖似的。狐九没见过这样的山头,自然很是好奇,一个不注意便走进了那蒸腾的云雾之中。头先他并没觉察到什么,小孩子的注意力全被那些丝丝绵绵的云雾吸引了去,逐渐地被那些白色的云引入了深林。走着走着,狐九才终于觉察到不对,依着妖皇过人的感知能力,能发觉出异样是情理中事。
狐九机敏,一个转身便在周身布上了雾气,然而他再厉害也不过三四百年的修为,纵是隐在结界中还是被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一把揪了出来。
狐九满是恐慌却又不敢睁眼看,只听得一个粗犷的男声道:“今日真是好运气,在这连只走兽都没有的空山上竟有这样鲜嫩的小娃娃。”
狐九咬紧牙关,挣扎着自己的两只小爪子试图挣脱,然而并没有任何效果。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小娃娃,你睁开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哈哈……”
狐九勉强睁开迷茫的大眼,只见眼前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吊额白虎。这种老虎他见过,涂山帝君的后花园里有一个专养奇珍异兽的园子,里边便有一只这样的老虎,不过那老虎可没眼前这位有趣,它毕竟是走兽不会言语,不像这只白虎精不仅敢抓他还会说话,有趣,着实有趣。
狐九自小是个规矩的,不像白行歌小时候动不动就随处乱跑,要知道他可是头一回碰到这么有意思的妖精。
狐九伸出自己的小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白虎,不由地咯咯偷笑起来:“你这妖精居然会说话?”
那吊额白虎大吼一声,震得山林一抖,“你这小娃娃,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如此大胆!”
“死到临头?咯咯咯……”狐九摸了摸头,“那也得你吃得下我才行……哎哎哎……”
狐九话未说完,便被那白虎抗到肩上准备带走,“哎,也该是你命里该绝,小娃娃,我家婆娘刚生产需要补补营养,这空山也不知道何时起真成了一座空山,难得能有你这样灵气十足的,此番算是我欠你的。”
“哎,我说你,不会真要吃我吧?”狐九这才慌了神,弱弱问道。
“那是自然,哪有到手的食物还飞了的?”白虎哼唧了一声,又道:“我不会吃你,顶多啃你两块骨头,只是我家那个婆娘急需补身子,我瞧你浑身灵气非常纯正,不似凡品,大概吃了也就不需我再出去打猎了……哎我说,你在听吗,小娃娃?”
白虎转头见狐九正趴在他背上抽泣,那小模样楚楚动人,竟叫人有些动容,可是他心下一横,总不能白白放了他害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于是便转过头,又继续往山下走。
狐九先前只是小声抽泣,可见白虎并未理会他更没有放了他的意思,于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哭得山间飞禽四散,回声阵阵。
却在狐九大哭,白虎不耐烦的时刻,远处轻飘飘地传来一把仙气十足的嗓音,“涂山狐九,你哭够了没?”
嗯,这声音实在是一把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越嗓音,只是这说话的内容倒是接地气得很。
白虎心下一惊,“涂山……小娃娃,你莫非是涂山家的?”
狐九终于把他那摧心的大哭声停了下来,一脸单纯地点点头。
远方那男子并未走近,只是站在朦胧烟雾间,一个利落的出手,一把八骨折扇正正好好地打在白虎身上,它身子一颤,便把狐九颠了下来,摔得狐九一个猛子。
狐九拍了拍自己摔成两半的屁股,哎呦了两声。
“白虎精,本尊念在你是为了家人才犯下大错的份上,便不再追究,快走吧。”隐隐之间,仿佛半隐半露的山雾中有个白衣飘飘的神仙,“罢了,本尊给你指条明路吧。这空山已空,你便去五十里外的风蟾谷吧,那里气候宜人物资丰富,应当饿不着你那三个孩子了。”
吊额白虎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跪下来又是磕头又是感谢。它既有了去处,便也顾不上狐九了,千恩万谢地撒腿就跑,连放过它的那位仙人是谁都没来得及问。
待白虎走了,狐九才壮着胆子往那山雾缭绕的方向,怯生生地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涂山狐九?”
那人未有回答,只从光亮之中缓缓走出,那是狐九第一次见他,也是狐九第一次明白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那人一身雪白的绸衣,外边套着一层飘逸的暗纹长衫,腰间只配了一弯月牙状的玉珏,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低垂着,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八骨折扇,狐九看见他的眼睛,澄澈而温柔的眼睛旷古悠远,这个男人款款走来,狐九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在凝滞,唯有那男人像带着光芒而来,只为照亮他。
他不由地笑出来,“唉,你就叫做神吧。”
“我叫顾归尘。”
顾归尘,那个会用折扇敲他脑袋的男人,那个说好要与他做一辈子朋友的男人,那个明明背负着阴暗却永远光明的男人。狐九终此一生都在后悔认识他,却又无比庆幸他与他相识相知。
“走吧,小狐狸,你爹该着急了。”
狐九看了看牵着自己小爪子的修长玉质的手指,眨巴了两下眼睛,怯生生地问道:“哥哥,你认识我爹爹?”
“哥哥?”顾归尘噗嗤一笑,“我与你爹交情不错,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叔叔。”
狐九突然停了脚步,一本正经道:“才不要!你长得这么美,当然是狐九的哥哥。”
“随你。”
“那……既然这样的话,哥哥能不能把你的折扇借我看看……”
“这把不好,改日待我去观世音菩萨的紫竹林里挑一株万年紫竹,给你做把好的。”
狐九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要!我就要哥哥手里那把。”
顾归尘拗不过,只好掂了掂手中的纸扇,往狐九的小脑袋上敲了敲,又把扇子送到了他手里,玩笑似的说道:“小家伙,送给你你可要好好收着。”
狐九郑重一点头,伸手将折扇接过。
那时候的一句承诺,顾归尘只当玩笑,却不想狐九当了真,那一把折扇陪伴了他十几万年,从不曾离身。
在狐九五万岁那年,他正式登基,成了妖族真正的帝皇。身为妖皇,他离了枢域,在青丘立了宫殿,落户青丘山。
狐九那时候没什么朋友,毕竟那些狐朋狗友若是放在涂山帝君眼前,说不定早就被扔出三界了。唯独跟他投缘的便是顾归尘,所以狐九搬去青丘之后,顾归尘得了空便会去看他,这样的日子十分惬意,即便是顾归尘后来当了师父开班收徒,也会常常来与狐九闲聊几句或者切磋切磋法术,在青丘小住几日。
狐九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过一辈子,他不知作为妖皇的他和作为上神的顾归尘有多长的寿命,但他觉得无论时间长短,至少他们会永远这样过下去,他们的交情也永远不会变,直到几万年后,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顾归尘的命运,也改变了狐九原本安稳的人生。
顾归尘离去的那一天,他求了狐九一件事,一件这世上仅他们两个才知道的事。
他说:“小狐狸,我想求你一件事。”
狐九坐在草丛边,嘴里叼着一根衔尾草,漫不经心道:“说吧,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风流债要躲一阵儿啊?其实这种事也用不着求我,我嘛,给人擦屁股擦习惯了,你瞅瞅夜泽,那家伙的情债哪一桩不是我帮他逃的,啧啧啧……”
顾归尘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狐九的头。
“不过,你这么个正人君子模样的,怎么也会惹桃花,真是不可貌相。”
“阿九,这朵桃花,我珍藏了一世,我愿用性命去保她周全,所以,我要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她。如果我再也回不来了,你要爱她,替我,爱着她。”顾归尘说这话时,眼中是难言的苦楚与幸福,狐九不知这个恣意的仙人何来这样深沉的情爱,这苦楚是为何这幸福又是为何,他都不得而知。
“归尘,我虽不知你爱的是什么人,但我会替你照顾她。不过即便如此,我永不能替你爱她,我同她一起等你回来。”狐九站起身子,目光直直对向顾归尘。
顾归尘未答话,只是迎着风笑着走向远方,一步一步明明走得很慢,可是狐九却觉得自己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那个男人,他在一点一点消失,可他却毫无办法。
那一天顾归尘没有回来,他心下不安便闯进了紫冥炼狱。
狐九生平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道天雷打在一个人身上的样子,他直着身体,头高高扬起,脸上没有一点惊恐,只是平静的,仿佛带着笑意。淡青色的衣袍被染得一片血红,可是那个男人却连一丝**都不曾发出。
“顾归尘……”狐九嘶哑的咆哮声被鬼火所吞灭,他不知道还有多少道天雷未完,也不知道因起何源是为何果,他只知道顾归尘,那个他这一生里最好的朋友,正在忍受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可他明明是在笑着啊。
清明如斯,傲气如斯。仙风傲骨素来是如此,顾归尘他就从未变过。
这个痴人呐!
“顾归尘……你又何苦呢?”最终只余下他这一声歇斯底里,他们数万年的情谊还是败给了每个人不可回首的过往和放不下的执念。
“阿九,抱歉。”他说,抱歉,狐九摇了摇头,没再说一句话。
他们之间没什么亏欠,哪里用得着说抱歉。只是你有放不下的人,我亦有;你愿为她生为她死,我只好倒一盏酒奉陪。
涂山狐九记忆中的顾归尘似乎在那一日便已经消失了,那个谪仙般的人物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他满是污血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地狱里的鬼火燃烧着他的躯壳,若非那只金身凤凰不顾生死地相救,或许他真的就死了。
一位上古的神仙,死在渡劫天雷之下,可叹又可怜。
狐九在紫冥炼狱里浑浑噩噩地走着,走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大笑起来:“夜泽这家伙,什么时候喜欢吃烤鸡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