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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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一、十五杨大老爷总会给大太太杨石氏脸面,留在正院用晚饭。又逢十五,杨家大房齐聚一堂。

    杨静渊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情不自禁扫了一眼柳姨娘。

    堂上开了两桌,一家人没有用屏风隔开。一桌坐着父亲和两个哥哥,以及三个侄儿。另一桌是杨石氏和两个儿媳带着年幼的孙女。

    柳姨娘穿着件银红色的夹袄,白色的裙幅用一条绯红的腰带系着,腰盈盈不足一握。娇嫩中带着妇人的成熟韵味。她梳着坠马髻,眼波流光潋滟。一种柔弱到极致的美丽。

    大哥二哥都有妾室,只会向嫂子们请安,不会来嫡母处晚宴。满满一屋子人,只有柳姨娘一个人站着侍侯。

    打记事起,初一十五家里人聚在正房用饭,柳姨娘都是站在杨石氏身后的。有她侍侯杨石氏,两位嫂嫂都坐了下来。她才三十来岁,比大嫂还小着两岁,瞧着和二嫂一般年纪。

    杨静渊想起了牛五娘的话,心像针扎般难受,头一次觉得站着的柳姨娘份外刺眼。自己坐着,她站着侍侯。她是自己的亲娘啊。他真想掉头离开。

    人都到齐了,就等杨静渊来。杨石氏看到他,习惯地扬起笑脸叫他:“三郎快来,就等你了。”

    大哥二哥,两位嫂嫂侄儿侄女都到了。杨静渊突然觉得,如果堂上少了娘亲和自己,并不会影响家里的这份热闹。他上前行了礼,挨着二哥坐了。

    杨家是商贾人家,也遵循食不语的古训,一顿饭只听见杯碟碗筷的轻响。只有杨石氏那桌,都说隔辈亲,她心疼孙儿孙女,不时吩咐仆妇给他们挟菜添汤。不时能听到柳姨娘柔和的声音:“太太,让婢妾来。”

    “太太,秋燥,给您添碗老鸭汤可好?”

    “太太,酱肘子您可不能多吃。”

    她压低的声音,像长满茸毛的菖蒲,有种令人心痒的悦耳感。然而杨静渊听在耳中,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杨大老爷停了筷,漱了口。杨静渊悄悄递了个眼神过去。

    杨大老爷怔了怔。起身负手去了大厅坐着。

    这边席面一散,那边也跟着散了席。

    散席后照例要陪着父母说会儿话。儿媳们领着孩子坐在下首。柳姨娘再一次站到了石氏身后,侍奉茶水。

    杨大老爷瞅了眼杨静渊问道:“去季家提亲的日子定了没有?”

    杨石氏笑着答道:“斗锦一完,城里的织户们就纷纷上门求问新锦的织法。老爷不催,妾身也打算这两日就请官媒走一趟。”

    爹呀,我给你使眼色,不是催着去提亲!父亲的误会让杨静渊百般不是滋味。如果那天没有碰到季氏兄妹,也许他现在定红了脸欢喜不己。

    “三郎定是欢喜傻了。”

    “已经变成木头人了!”

    两位兄长打趣的声音让杨静渊一惊。他站起身来垂下了头:“母亲,别去季家提亲了。”

    “你说什么?”杨石氏以为自己听岔了。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三郎怎么突然改了主意,阻挡起来?

    他现在只是在杨家吃闲饭的庶子。

    父亲私下许诺将来分给他的产业尚不在他名下。父亲在世一天,他就不可能分家单过。这是织锦人家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每一个庶子长大成人都分了产业出去。就像被蚂蚁蚕食,一点点变得弱小。

    杨静渊清楚的知道,父亲虽然上了六十,身体还算康健。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仍然只能依附家里,拿公中月钱度日。没成亲之前银钱随意他花用。成了亲,他就不是一个人了。如果季英英喜欢自己便罢了。她心里没有他。何必娶她过门,让她跟着自己受人耻笑?

    杨静渊拿定了主意,掀袍跪在了父母身前:“儿子虚长十八岁,未有建树。想外出闯荡一番,求爹娘成全!”

    他要离家闯荡?

    满堂震惊。

    柳姨娘情急之下看向了杨大老爷。杨大老爷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明白自己先前会错了意。三郎一天比一天懂事。老管家传信说他天资聪慧,能举一反三,经商那点门道一说就懂。好男不吃爹娘饭,杨大老爷并不觉得儿子的所求有何不对。他开口问道:“三郎,都说成家立业。成了亲和你举业并不矛盾。何况,外出闯荡总要有个目的,你当是随意拿着银钱出去游山逛水么?”

    “我不想现在成亲。”杨静渊也不知道自己出去后想做什么。他只知道留在家里,最多给大哥二哥跑腿打杂。也许是因为赵修缘的讽刺。也许是不想让季英英瞧不起自己。也许是牛五娘刺痛了他。也许,他也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三郎不娶季二娘,岂不是便宜了别人家?杨石氏耐心劝道:“三郎,你不是心仪季二娘么?她正当妙龄。咱家不去提亲,你将来不会后悔?”

    悔字,心情灰暗低沉之意。一个字道尽杨静渊现在的心情。只要他肯,嫡母一定会将季英英娶进杨家。而他坚持不娶,也许季英英会嫁给朱二郎?或者其他不认得的男人。

    杨静渊眼里的犹豫尽落在杨石氏眼中。她温言说道:“三郎,你自小娇惯,哪里吃得惯外面的苦。你从来没离开过益州府。儿行千里母担忧……你瞧瞧你姨娘。柳姨娘,别哭啦。”

    柳姨娘泪珠成串落下,转过头抹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出门有个好歹,叫她怎么能不担心?

    如果不去季家提亲,等到了年底,也许等来的是季英英许给他人的消息。杨静渊埋下了头。

    杨石氏叹道:“三郎,你突然不想娶媳妇,又突然提出要出门。难不曾是因为季二娘不肯嫁你?”她看着杨静渊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忍不住笑了:“那季家不过是开了间小染坊的,仗着有几色染色的秘方勉强立足罢了。能嫁进咱们杨家,是她的福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自专。母亲定会如了你的愿。”

    “与她无关!”杨静渊抬起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想这么早成亲。这几天我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明天就走。”他郑重给父母磕了个头道,“恕儿子不肖了。”

    他站起身,朝哥嫂团团一揖:“三郎不在家,爹娘靠哥哥嫂嫂照拂,受三郎一礼!”

    “三郎!”杨静山站起来扶住了他,看到他眼里的坚决,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杨静渊没有看柳姨娘,他不敢看她落泪的模样。他大步走出了正堂,秋雨绵绵下了起来。

    等候在回廊外的香油从肋下抽出油纸伞撑开,悄悄往里看了一眼:“郎君,老爷太太准了?”

    杨静渊嗯了声,被迎面的寒风一吹,他心里生出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怆凉。行到一半,他脚步停了下来:“你先回去吧。”。

    “郎君,你要去哪儿?”香油不解地问道。

    杨静渊头也没回地走进了雨幕中。

    香油愣了愣,举着伞追了过去:“郎君,我与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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