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实际上,烟小舞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山下附近,倒是有几个村子,再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大一点的城镇。
人多了,老人小孩,大病小病就有了。
可是愿意花几个铜板,请医生看看的没有几个。
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生个病,挺挺就过去了。若真的挺不过去,贱命一条,早死早超生。
反而是那些太平盛世,个个惜命,都想活得更久,医者更受人追捧。
烟小舞感到一丝悲哀。
医者的悲哀。
……
经由一个上山打猎的猎户之口,山脚下百草堂重开的消息在附近几个村镇传开。
相隔了十二年。
许多人仍记得烟小舞。
不过,却没有人找烟小舞看病。
并不是有别的医生和烟小舞竞争,有本领的医生都会去往太平的地方,那里才有机会施展抱负。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有些东西,他们忘不了。
有些东西,他们记不住。
他们只记得烟小舞当初治瞎了一个人,却都忘了当年烟小舞救活了多少性命。
他们把烟小舞和她当年的事情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并充满了忌惮。
大多数时候,烟小舞只能靠挖野菜过活。
日子过得十分清闲,和清苦。
……
一次在山上采药时,烟小舞听到两个结伴的猎户在说小河村有个孕妇生了很严重的病。
因为离得远,烟小舞没能听到更多。
几天后,烟小舞去镇上购置物件时,特意去了趟小河村。
她问了几家村民,生病的孕妇是哪家?
令她不解的是,无一例外,那些村民一个个对她讳莫如深,不愿多言。
烟小舞甚至感觉得到,他们对自己的警惕、敌意,乃至,想撵走她。
烟小舞挨家挨户地找。
虽然费事,但总能找到。
在大概是村里最矮最破的一户人家,烟小舞找到了那个孕妇。
是病人的咳嗽声告诉她的。
她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佝偻的老妇。
老妇看到烟小舞后,神色大变,抓着立在墙角的扁担作为武器,激动地朝烟小舞挥舞咆哮,要她滚。
那枯瘦的身板,爆发了骇人的气势。
那是真的准备拼命的样子。
后来,烟小舞才知道。
十二年前,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郝大善人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因为贪玩遛出了府邸而躲过一劫。
不过,回家后看到灭门惨象吓出了病,是心脏出了问题,经常昏厥晕死。
一下子从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沦落成孤儿,而且带着病。
就像当初烟小舞死了师父一样,村民都同情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姑娘,可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虽然他们大多数以前或着不久之前受过郝大善人的恩惠。
可是。
百草堂是没了。
但谁知道凶手死没死?
谁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再回来?
谁都恐及惹祸上身。
谁都知道明哲保身。
和烟小舞还是不同的。
最后,郝家女儿被好心人收养了,藏了起来。
那是村子最穷的一户人家,早死了男人,只剩孤儿寡母。当初是郝大善人接济才撑过了男人死时最艰难的时期。
十二年后,这家人重复了上一辈的悲剧。
这家长大后的男孩和郝家女儿成亲不久后,被抓去当壮丁,然后战死沙场。
留下年老的母亲,多病的新婚妻子,和她肚子里几个月的身孕。
只是,这些烟小舞现在还并不知晓。
她一边后退,一边告诉老妇,如果不生孩子,孕妇还可以活个三年五载。否则,就有可能一尸两命。
老妇哪里听得进?即使听了,也只是更加地激怒了她。
烟小舞最后还是被赶走了。
那时,孕妇怀了三个月了。
……
接下来的三个月。
烟小舞总是托上山的猎户或者樵夫,给那孕妇捎去她配制的草药,并叮嘱了用法和剂量。
药是送到了。
至于那家人收不收,用不用,烟小舞着急也没用。
……
大概是在第七个月。
孕妇的身体越来越虚,用村民的话说,就是没有一点人气,皮肤就像纸一样苍白。
这时有人才意识到,可能真的要一尸两命了。
不过,那倔强的老妇和孕妇,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将药草扔进了臭粪池,大概是打算让其遗臭万年。
烟小舞又一次将这一个月剂量的药草交给猎户时,那猎户神色为难地向烟小舞吞露了实情。
她恍惚大悟。
知道了其中的恩怨,烟小舞淡然一笑,仍然将药草推给了猎户,并再一次叮嘱用法用量。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
又是三个月。
也就是孕妇怀胎的第十个月。
那个体弱多病却又坚强的孕妇奇迹般地挺到了临盆的日子。
生了一个男婴。
郝家女儿看了男婴最后一面,微笑着断气了。
好运似乎从来没有光顾这个家庭,老妇还来不及喜悦和悲伤时,又发现刚出世的孙子呼吸不顺,或者说,心脏没有一点力。
然后这个老妇人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当机立断,抱着初生的婴儿,就往山上跑。
这个年迈的老人,一口气跑了几公里,风急火燎,一刻不歇。
等她跑到百草堂时,婴儿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跪在烟小舞面前,不住地磕头,求烟小舞救救她的孙子。
对于凡人而言,先天性的心病衰弱,那是绝症,不治之症。
烟小舞也治不了。
不过,烟小舞这里还有一件不属于凡人范畴的东西。
她二话不说,把男婴抱进房间。
找来捣药罐,把仅剩的一颗菩提果碾成肉泥,用小勺子喂给男婴。
菩提果没有让烟小舞失望。
男婴救活了,心脏上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
等烟小舞准备把消息告诉还侯在门外的老妇时,才发现老妇倒在地上,己经死去。
刚才一口气跑了几里的山路,耗尽了这个老人所有的力量,她已经过度透支,油尽灯枯了。
后来,有几个村民找了上来。
原本,他们有的是气势汹汹,有的是忧心忡忡,不过,倒底是一帮心善的人儿。
本来必死的,救活了。原本好好的,却死了。
但,相比白发人送黑发人,眼前的总归还是能让人接受的。
他们帮烟小舞埋了老妇后,就走了。
都默契地没有提婴儿的事。
烟小舞坐在床边,陪着熟睡中的男婴,温柔地说道:
“你的奶奶没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奶奶了。”
烟小舞捋了捋鬓间垂下的发丝,已经不再柔韧光泽。不知不觉,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脸上已经添了沧桑的痕迹。
她淡然地笑了笑。
“你还没有名字吧?”
“我给你取个,叫‘陈侯’怎么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