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麻烦,倒不如接来宫中……”他心中在看过密函之后,就有一股莫名的烦躁之感,此刻在这空旷的止澜殿中随口一言,已经失了往日的严谨。
徐公公一愣。他是从少年时期的圣上回宫后才一直跟随着的,原本也不过是个东宫小太监,如今却能在后宫近侍中爬到高位,与他的性格脱不开关系。他这人最大的好处是,从来不会企图反驳圣上的旨意,反而在听到旨意的那一刻,就在研究如何施行的方法。不必问也该知道,齐家那少女对于圣上来说,格外特殊,甚至极有可能会成为服侍圣上的第一个妃嫔,懈怠不得。
说起来,能让素了二十五年的圣上,想起这么一茬,徐公公还是颇为欣慰的,他笑眯眯道:“这……陛下是该尽早成婚了,白郡那位虽身份差了些,够不上宫妃的资格,却也没什么大碍,若陛下喜欢,先接进宫来,再逐级晋升……”
成婚?陈樾喉中一动,下意识想到了小姑娘较之同龄人……发育得格外引人注目的身段,但事实上,他并无……觊觎齐氏女郎的念头,若是贪恋美色,他后宫中早已妻妾成群,岂会如现在一般荒芜,想到先帝此前的荒淫之乱、和许多宫妃那对他使起来残忍、阴毒的手段,年轻的帝王脸上骤然阴沉下来,过了片刻,却不知为何又迅速闪过一道羞恼之色。
他内心的动态显然要比外在的表现复杂得多,终于忍无可忍下衣袖一甩便跨步向着殿外走去,“朕不是那个意思!”
“啊?”徐公公傻鹅一样抬起脖子,仰视圣上迫人的背影埋头追了上去,心中默默思忖,不是那个意思?那接入宫中,还能有别的意思?
与远在都城的新帝一般,心头压了一桩大事、几乎难以入眠的人,白郡齐家也有一个,那就是齐家大房的主母刘氏,更巧的是,两人的复杂心境,还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刘氏在妆奁前坐了一夜,花钿涂了又洗,翌日清光见晓时,额上已留了一片红印子,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乎是直接敲打在刘氏心尖上,叫她恍惚了一整夜的精神振奋起来,那门从外头被人一推,进来个五十多岁的嬷嬷,屏息将门合上,这才悄声道:“夫人,有消息了。”
“他答应了?”刘氏几乎要拿不住描笔,将它拍在案上,自从刘家落败之后,掌家的成了向来与她不甚亲和的庶长兄,她与娘家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许多,如今为了多年前的一桩姻亲,又求到了她那庶长兄身上,实非她愿,但她既不想让偏院的小孽种好过,又不愿浪费她那张脸、为齐家多谋些福利,只得舍了脸面派人前去,也不知能否成功。
那嬷嬷点了下头,脸上却无兴奋之意,只欲言又止。
“怎么?”刘氏皱起眉。
“舅爷是应下了,帖子也递到了洛平候府,可又被退回来了,那府中人说既然是陛下亲封的县主,不是旁人能拿来混淆的。”嬷嬷迟疑道。
显然新帝动作太大,叫洛平候府也跟着暗暗关注了齐家,于是很快发现了齐蓉是妾生女的事实。
人家哪里是怕陛下怪罪,分明是嫌弃齐蓉妾生女的身份,顺便还言语中挤兑了一番刘氏企图李代桃僵、不要脸到了极点。
或者说,刘氏的娘家早已没了昔日盛景,齐家上下也难找出一个可堪大用的子嗣,洛平候本就意欲退亲,眼下终于抓住了齐家的把柄,认为有了个绝好机会,可以光明正大的恢复自由身。因此就连刘氏这等欺瞒犯上的作为,也被轻易的原谅了。想来自此之后,齐家和洛平候府,将再无任何所谓的姻亲关系,而两家之间多年来的互送年礼的来往,只怕日后都不会有了!
“这扫把星!”刘氏心中恨极,咬牙切齿之下,简直要七窍生烟。刘氏千算万算,都想不到齐蓉的身份,会因为被晋封县主一事,暴露的那么快,直接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天知道当年她与老爷将嫡女之死隐瞒不办,不就是为了与洛平候府的这点来往?不就是为了让白郡城的世家认为,齐家的后台,是大名鼎鼎的洛平候府,任何人想动齐家,都最好悠着点,可眼下就因为齐蓉这一颗老鼠屎,将齐家和都城的那一点联系切断了,岂能不叫刘氏气恼?
此事若是被老爷知道,还不知会如何受罚,刘氏牙根一颤,“不行,齐家女子中必须得有一个,进入洛平候府,做不成姬妾,就是个通房侍婢,那小孽种也得过去。我再是厌烦她,也不得不承认在齐家、就算整个白郡,都没有如她一般颜色好的。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只要洛平候见了她,必定会想占为己有,届时齐家在白郡城的地位,才可保持不变,甚至尤有可能,更上一层……”
如果在今日之前,刘氏还是对齐蓉满怀恶意,企图将她嫁去洛平候府为妾,像她那胡姬娘一般任人磋磨、又无处可逃。那么得知了洛平候府拒婚的消息后,她却在心中不断咒骂这小孽种的同时,又开始巴不得齐蓉能生得再美一点。涂上时兴的妆容、穿上价值昂贵的衣料,最好哪怕站在人堆里也能让人有鹤立鸡群的感觉,直至被洛平候一眼看中。
都城中流传的洛平候是英俊无匹,却也十分重色,对方身旁的丫鬟婢女,大都清秀可人,有的更是姿容不凡,这样想来,齐蓉进入侯府的机会,还是有的……
刘氏再一次踏足偏院的时候,已经是多日后的下午,这段时间从大房私库中流水一般的送来了许多精美食材、世家美衣,甚至还有一些柔发和护肤的保养品,让阿蓉身边的人,都觉得头皮发麻、有些奇怪,就连宫里头来的两个嬷嬷,也对刘氏近来态度的剧烈转变,感到十分违和,只有阿蓉根据此前大堂姐齐佳说过的那一番话话,隐约猜到了刘氏所作为何。
她大概,还是不曾脱身过去。拼尽全力消除了白郡城郊的青州贼匪隐患,最终也躲不开命运的结局。刘氏这么一出,明显是已经与洛平候府取得了什么联系,要将她送去嫁人,只是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刘氏前世到底没有送她这么多好东西,也没有态度如此和蔼可亲过,甚至亲自前来她所在的偏院,言笑晏晏、心平气和的与她说了两个时辰的家常话,直言她在庄下受了苦、日后不必再过那样的日子,最终盛情邀她跟随命妇一同去五佛山祈福。
新帝登基方一年,除了西边的匪祸,可以说四海升平,因此前往五佛山祈福之人,几乎但凡朝中重臣与世家命妇、嫡女,都会在列。
实则按规制来说,庶女是不该出现在其中的。但是按身份来说,圣上亲封的县主,又是高于庶女、几乎等同一些京中小官的嫡女身份。
阿蓉觉得刘氏为了让她参加五佛山盛会,殚精竭虑了那么多,绝非出自什么好意,但其一她无法反抗主母的安排,庶女理应从主母的命令,这是孝道,不孝不尊会遭世人唾弃;其二她自己心中,也突然有了一些大胆的想法,最终还是同意了五佛山之行。
洛平侯有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或者说,从十几年前先帝无子开始,陈氏家族的族长就已经布下谋划,将还在襁褓中的陈岌,暗中以储君之道教养长大。
此后的十几年,只等着先帝驾崩之后,联合皇后以继子身份,将陈岌推上皇位。
可这些人万没有想到,早在先帝二十年前外出之时,就已十分好色、成功使一民间女子暗结珠胎,产下了皇子陈樾,多年奔波才得以归朝。
先帝这个老头,可以说是失败、昏庸了一辈子,可如今见到了今生唯一的儿子,竟出乎任何人预料的,有了慈父之心:
不仅立刻晋升陈樾为太子,还给他配置了最好的老师,最衷心的下属,替他费心劳力的扫清了登上皇位的最大障碍。
与此同时,先帝突如其来的这一手,也直接打碎了陈岌这一脉的皇帝梦,让陈家众人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也因此当时陈家出身的皇后,才会在绝望之下、怨极生恨的给陈樾下了毒,直接导致了先帝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当年不仅皇后被降罪削位,陈家族老也有好几个被流放斩首,若非是因为陈家盘桓大周朝百年,暗里拥有不小的势力,就算帝王也不敢赶尽杀绝……只怕洛平侯府一脉早就不复存在了。
陈岌知道这一点,陈樾更为清楚这一点,两人的身份是完全对立的:最终不是陈岌所拥有的势力,被陈樾慢慢消磨,失去洛平侯的地位、失去一切;就是陈樾彻底倒在陈岌的明枪暗箭之下,连年来的意外和刺杀,多少都和陈岌有点关系,只是这人行事隐秘,极少被抓到把柄。
若是对方真的从某些渠道得知了齐蓉的神异,将齐蓉收在身边或者灭杀,陈樾都不觉得意外。洛平侯的不择手段,他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年轻的帝王背起手,看向透出了一道光束的止澜殿窗外,只见外头不知何时布上了阴云,雨水从屋檐淋淋漓漓的滴落下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