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需要用心,更需要专心,在这种前提下,要将意识集中,让自己的想象力充分活跃并通过媒介表达出来,这是一个创作者必备的基础技能。
然而,小实只要一集中意识,脑子里的“人”就会跟着苏醒,并开始折磨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那个“人”对峙,并且从来都没赢过。因为那个“人”表面上是想让她生气,但实际上它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耗尽小实的力气,让她无法专心。
我想画好这张稿子,这是工作室里的大家信任我才给我的任务。
“呵,你不可能画好的,你的水平那么差,你根本比不上他们。”
我没想跟他们比,我只是想画好而已。
“他们会瞧不起你的。”
我想和工作室里大家成为好朋友。
“不可能的,他们只是团结起来骗你而已。”
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凭什么说他们?你看到我喜欢什么,你就否定什么,因为你害怕越来越控制不了我!
“啧啧,他们都是耍你的,像你这种脑子简单的人,还真以为别人会跟你合作呀?啧啧……”
你闭嘴!
“怎么?我说话你还不爱听啊?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呀。”
各种负面情绪全都爆发出来,心脏砰砰狂跳,脑子一片空白,想做的事全都忘了,只剩下那个“人”,它从模糊的黑暗中渐渐露出一张脸,那是……小和的脸。
“怎么样,我才说了你几句而已,这你就心乱了?呵呵呵,你果然不行吧。”
闭嘴!
小实猛一甩手,想把那张虚无的脸打散,可实际上她只是把手边的杯子打碎在了地上,旁边的程林吓了一跳,赶紧帮忙收拾:“你怎么了?”
“不……没事,刚才走神了。”
就这样,跟那个“人”反复对峙之下,一个星期过去了,小实连一张合格的画都没画出来,只是潦潦草草出了几张线稿,她每天多数时间都只是对着白色的画纸发呆,有时昏昏欲睡,有时又头痛欲裂。无论她怎么挣扎,脑子里的“人”就是不罢休,就是要折磨她。
这样的效率,怎么可能参加制作呢?
小实越来越心灰意冷。
“小实,稿子有没有画出来呢?”白星问。
“还没有。”
“小实,之前的剧本,你说要写的,什么时候大家一起讨论下,把它画成分镜呀?”夏夜岚问。
“对不起,我还没写完。”
“小实,这是你上次设定的线稿,我画了一下,你看看跟你的原设定符不符合?”程林拿着一张图递给她。
小实看着那张画,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嘴上却突然控制不住地说:“……怎么会画成这样?!亏你还是画图的,你怎么连这种线稿都看不懂?你就是不……”
她突然愣住了。
程林也被她这种反常给吓懵了。
“啊不!不是,不是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最近脑子有点乱,你画的挺好的,对不起,我现在状态不好,说了很多胡话,对不起……”
工作多次搞砸,还闹了许多误会,之后也不会很好的处理,尽管大家都很友善,但小实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破坏了工作室原本的气氛。
我果然,什么都不行。
不,我简直就是在努力证明我什么都不行。
我在主动破坏着我喜欢的一切。
我明明不想这样,可我又偏要这样做。
我把好的事情都搞砸……我想、我想让大家都讨厌我、疏远我。
仿佛只有这样做,只有让大家都远离我,让我陷入孤独和痛苦之中,我才能安心……
为什么……
看着陷入痛苦中的小实,脑海中的“人”,又开始得意起来。
我心里的黑洞,把我自己也变成了黑洞,我讨厌那些负能量,现在自己却也变成了一个负能量人,我把这个地方、这个原本快乐的地方污染了。
我简直……太幼稚了,竟然想利用工作室来满足自己那点自私的想法,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不能……不能再让他们讨厌我了,不能……留在这里了……
一天下午,工作室里。当小实好不容易让脑海里的“人”闭上嘴,正要享受那份短暂的安宁时,旁边白星他们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
那只是朋友间开玩笑时很自然的笑声而已,但小实却觉得……很吵,很烦,仿佛那笑声充满了敌意,仿佛是大家都在笑自己。
“好吵啊,你们为什么那么吵……”
她开始神智不清,就这样自言自语着,缓缓站起身,收拾东西朝大门走去。
“好吵啊,好烦,好烦啊……”
开门的声音让大家都转过头来。
“小实,你要回去了吗?”白星问。
“好吵啊……”
其他人也都觉得奇怪,还没到时间,怎么就要走了,连电脑都没关,画了一半的胡乱草稿还留在屏幕上。
而小实,没有理会白星的问话,只是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慢慢往外走,等到了公交站前的花园里,看到满地盛开的白色雏菊时,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要去做什么来着?
我……
哦,我来到花园了,我要去哪里?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些花开的真好看啊,在阳光下,那么的耀眼,那么的……
“小实?”
白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实转身,看见白星站在那里,她身后是白色的雏菊花海。
白星很瘦,她的皮肤很白,白得让人有些晕眩……
“小实,最近是发生什么了吗?感觉你心情不好?”
“不,没什么。”自己的那点心理问题,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况且,会有人帮助自己么?最多也就是爱莫能助吧。
“小实……”
“嗯?”
“你现在……”白星叹了口气,“可能是我自不量力的想法,但我觉得,我能明白你的感受。”
“……”
“只是,无论如何,背着包袱都是走不远的,要不要试着放下呢?”
“包袱?我没有包袱吧,应该……没有吧……”小实的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
“我希望,你能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
“小实,我是真心想跟你合作的,我知道我安排的太仓促了,可能你还没有适应,但我……”她突然不说话了。
小实看着白星,想等她把话说完。
“不,”白星摇摇头笑了一下,“没什么,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是明显的欲言又止,但小实正沉浸在自己的异常情绪中,根本没有注意到白星更为异常的表情。
其实小实也很痛苦,加入工作室后的经历让她明白,想要创作,就必须要进入到一个全身心都集中的状态里,可是她做不到,只要她一开启内心世界的大门,外面就会有小和迫不及待的攻击,脑子里那个长着小和脸的“人”也会跟着一起折磨她,内外联合夹击,将她心中最纯净、最脆弱的地方扭曲、破坏掉。
并且,人们都认为这种事“很正常”。
“都是这样长大的嘛,有的事你就得接受,接受了,你就成熟了。”来劝她的“过来人”如是说道。
这句话明显就有问题,那些劝她的人根本不懂长大的含义,他们只是匆匆忙忙将身体长大,再匆匆忙忙褪掉幼年的皮,哪怕皮下的身体还没完全长好,也要连血带肉撕下来,好像只要撕下来就算是“成熟了”,然后还觉得这就是“成长”,甚至把这当作是“经验”,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教育”年轻人。
小实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段剧情:封建时期,大人给小女孩裹脚的时候,看着大哭不止的小女孩,那些大人就劝她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嘛,裹了脚,就代表你长大啦,是个大人啦。”
呵呵……这算什么长大?这种逻辑,连牵强都算不上,根本就是胡扯。
她的外壳已经被这种逻辑改造的面目全非,如果连内心都要被改造……不,其实已经被侵蚀一部分了,就是那个存在于她脑海中无论如何都赶不走的、长着小和的脸的“人”。
如果内心也被改造,那么,自己,就真的不存在了。
不……不要!
不要!!
这是发自她灵魂深处的绝望叫喊。
我要活着!这是我最后的领地!我最后的……
她无处可逃,没有人帮助她,她被压缩得越来越小。
她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丁点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只能关着大门,因为小和始终等在门外想伺机闯进来。
不能敞开内心,就无法舒展自己,不能全身心投入,就无法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心,就无法和别人共鸣,没有自我,就无法和别人维持关系。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小实不再去工作室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黑屏的显示器前发呆,和脑子里的“人”对峙。
右小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算了,反正,我的生活,也就是这样了吧。
小和推门而入:“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休息。”
“呵,休息?”小和在察觉别人情绪方面,总是特别擅长,“我看你,肯定是做什么事失败了吧?怎么样,我就说你不行吧,做事都做不好,我又不是外人,你为什么要关门,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让我看?”
小实不回答,也不出声,一动不动。
习惯了,这种一听到就会让自己瞬间失去活力的声音,早就习惯了。
“我现在说你,是为了你好,是锻炼你的心理承受力,这叫磨难教育。连我的话都受不了,以后你到社会上被别人骂的时候,你不就完蛋了?”
真是理直气壮啊,明明只是把我当撒气桶而已,磨难教育?锻炼心理承受力?你自己心情不好大吵大闹的事怎么不提?
小实面无表情,心里冷笑,也懒得再争辩了,反正无论怎样,小和就是要找理由数落她。当年,她还有心思讲理的时候,就对小和明确说过:请不要再讲那些话,会影响我的心情。
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
小和听完她的话,毫不掩饰地扬起脸骄傲地说:“哎呀,我说你会让你觉得心烦?那看来我还是很厉害的。”
看着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有谁会相信这就是自称“小实最亲近的人”所说的话?连小实自己都不敢信。
没人会信的。
这样的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敢谈创作?真是太自不量力了,简直……太可笑了。
对不起,白星,对不起,工作室的大家,我是个没长大的幼稚鬼,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愚蠢的我做了很多错事,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待,还伤害了大家的感情。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我甚至还想借着工作室赚钱,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自己想离开圈养笼,就必须要有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被圈养着又怎么可能成长到独当一面?她连成为“自己”都是个问题,她甚至连维持内心的稳定都做不到。
自己太可笑了。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
小和这样做,到底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圈养小实,包办和监管一切,还不许小实离开,是为了什么呢?
小实知道,小和所谓的付出,实际上是一种索取。
只要小实留在这个圈养笼,小和就能在她身上索取满足感,索取安全感。
在小和的眼里,小实既是孩子,又是丈夫,也是父母。只要她想,她就会从小实那里索取,哪怕是小实给不了的、本应来自丈夫和父母的关爱,她也要索取。
如果索取不到,她就会愤怒,就会攻击,小实就又变成了一个撒气桶。
等她心情好了,又会把小实当作是实现心愿的工具,在心里给她计划好“幸福的生活”。
小实身兼数职:丈夫,父母,孩子,撒气桶,工具。她就是个皮囊,被人随心所欲扭曲成各种形状。
她什么都是,唯独不是她自己。
工具怎么可以不听命令呢?不听话的工具,就要打击,就要毁掉。
所以:你不行,你就是不行,你做什么、你怎么做都是不行,只有听我的才行。
高大的身影依旧在戳伤她的弱点。
她痛得在地上哀嚎、挣扎,但一切都是徒劳。。
看着她无力的样子,高大的身影得意地笑了,仿佛把自己心中的无力感都传递给了她,仿佛自己已经是一身轻松,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只是,在她心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转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