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在家?我在心里问她。
她没理我,迈步进门。
凌真家的格局很狭窄,地板上都是灰,脚踩上去掀起一阵尘屑,看来很久没有打扫过了,但客厅桌子上的水杯和剩菜说明了这里还有人住着。
我还在四处看,凌真已经走进了一间房间,应该是她的卧室,这里比外面要整洁一些,但我却发觉凌真的心里产生了一股愤怒。
“又被动过了……”她冷冷地说着,把桌子左边的几本书放回到右边的桌角。
我注意到,这个房间朝西,外面又是楼房,现在外面还阴着天,导致这里光线很差,就像她在学院的房间一样。不过学院里的房间至少摆设还是很温馨的,而这里的氛围,总觉得怪怪的,虽然是现代家具,但……这……
这怎么都是儿童家具啊?我才反应过来,这不符合凌真身高的衣柜和床,还有这小书柜,这不都是给小孩子用的吗?
心里又一阵不属于我的难过感觉涌了上来。
啊,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唉,算了,反正你说的也是事实。”
可你至少也有20岁了吧,为什么还用这种小家具啊?
她惯例沉默。
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表,下午3点了,我们是早上出来的吧,时间过去的有这么快吗,哎呀!
我的右腿传来一阵刺痛,凌真调整了半天姿势,总算坐下来了。
“先休息一下吧。”
又是长久的沉默。
凌真的房间很小,家具也很小,也没什么摆设,我看一会儿就觉得腻了,她又什么都不做。
我说,我能离开一下吗?我想看看别的地方……
我刚说到这儿,外面客厅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是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心里一惊,接着又转换为高度的紧张——这是凌真的感受。
可是她为什么会紧张成这样?这不符合她的风格啊?
防盗门关上了,并且有换鞋的声音,我确定,是有人回来了。
而此时的我,忽然也产生了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会是谁回来了呢?有钥匙的话,那多半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了,既然如此,凌真在紧张什么?
脚步声慢慢移动到浴室那边,接着传来了洗漱的声音。
凌真,你不去迎接一下吗?我在心里问。
她没动,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我是头一回见到她这个样子,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装作看书上。
就在此时,卧室门猛地被推开了。
我感觉到凌真的心里一颤。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不对,这身高,这相貌,看上去也就十岁出头,这是个小女孩?
在看到她脸的瞬间,我也愣了一下,因为我总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而那个小女孩,身上穿着成年人的服装,和她的长相完全不搭。她开门后,就一直盯着凌真。而此时的我和凌真是重合的,给我的感觉就是她正在盯着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的皮都剥开、观察我的筋骨一样,非常的刺人。
“你回来了?”小女孩开口说话了,声音听起来也像是个成年人,这种奇怪的违和感让我愈发觉得诡异。
“嗯。”凌真不抬头,依旧盯着书看。
小女孩依旧盯着我们,我看着她的视线在凌真全身上下警觉的扫视一遍后,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我就感到,凌真松了一口气。
她是你妹妹吗?
“不是。”
哎?那她是谁?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我的监护人。”
什么?监护人?她看起来可比你小得多啊,要说你是她的监护人才合适吧?
凌真没再答话,任由我在心里大呼小叫的惊讶。
门外传来隐约的炒菜声,看来是那个小女孩在做晚饭。
你不去帮个忙吗?
凌真盯着一页书上同一行字反复看,我知道,她根本就是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卧室门忽然又被推开了,小女孩站在门外说:“吃饭了。”
凌真:“你先吃吧,我这里还要查些资料。”
“吃饭了。”
“你先吃,我要查资料。”
“吃饭了。”
“你先……”
“吃饭了。”
怎么回事?这个小女孩,是听不懂话吗?
凌真不再说话,翻了一页书。
门外的小女孩忽然脸一沉,语气也急转直下:“看书看书,就会看书,都成傻子了,饭都不吃!”
她变脸变得太快,把我吓了一跳。
我感到凌真的心里涌出一股愤怒,但很快又克制下去,她放下书,站起来。门口的小女孩见她站起来了,就转身走了。
凌真小心地迈着步子,尽量不显出自己的腿瘸,我明白她这是在掩饰,但……为什么?这里可是她的家啊?
来到厨房,这里也是一片尘屑和油烟,这个家到底有多久没打扫过了?
“坐下,吃。”女孩盯着凌真,发出命令。
凌真出乎意料的听话,以往那种高傲冷漠的态度完全没有了,面无表情拿起餐具,把食物往嘴里送。
小女孩又开始盯着凌真上下扫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凌真没说话,也不看她,表面平静,但吃东西的速度已经开始加快了,我知道,她是想赶快吃完,离开这里。
“吃这个菜,绿色食品,对身体有好处,”小女孩把一盘青菜推到凌真面前,“吃。”
凌真低着头往嘴里送着米饭。
“快吃!”小女孩脸色忽然又一变,“没良心的东西,我特意跑了远路给你买的,让你吃,听见没有?!”
我感受到了凌真心里不断翻涌的愤怒和恐惧,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恐惧,只是看着她夹起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狼吞虎咽,接着把剩下的米饭全都吞下去,放下碗。
“吃这么快干嘛?你不愿意和我吃饭吗?你讨厌我是不是?你对我有意见是不是?瞧瞧你那样子!”
这小女孩说话怎么这样?虽然她一句脏话也没说,却能让听到的人心里非常不舒服。凌真也不回答,站起来就往卧室走,然而腿还在疼,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你的腿怎么了?”小女孩的语气,就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一样。
“没事,拖鞋太软。”凌真强撑着几步走回房间。
“连穿拖鞋都走不好路,你还能做什么事啊?我看你啊,就是读书读傻了,整天做那些没用的研究,你以为你别人会夸你吗?人家那都是骗你呢,看你这样的书呆子被耍很好玩,人家看你笑话呢,懂吗?”
凌真的手气得都在发抖,却一直在压着火气,不只是她,连我也觉得很生气,凌真的头脑和专业知识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没用”的程度啊,那个小女孩为什么要这样说她?
但我不能发声,小女孩也看不到我。凌真头也不回,只是说了一句“我去看书了”就关上卧室门。门外那个小女孩还不肯罢休,她也知道门板会隔音,于是提高了嗓门:“还看书,你倒是把金融专业读完了呀,啊?你那什么生物学位都过了,为什么金融就考不过去?你就是跟我作对!送你读金融是为了你以后有出息,我这是为了你好,懂吗?你这重修几次了还没过,就知道学那个没用的生物,你想当穷酸的科学家啊?整天不务正业,混日子!”
这小女孩到底是谁啊,凌真怎么就被她说的一文不值了?而且这满满的情绪垃圾是怎么回事,连我听了都很烦躁。
凌真戴上耳机,开大了音量,但我仍然能听到门外依稀传来的令人烦躁的声音。凌真闭上眼睛,把头埋进被子里。
好难过,好压抑,而且我也很困惑,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女孩会是凌真的监护人?还说是送她读金融专业?这种情况,我理解不了。
凌真完全不作声,我也只能四处看。
我现在的处境有点微妙,我可以感受到凌真的感受,我也可以感受到周围的环境,但我却不能影响到周围。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算是存在吗?
门外吵闹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了,看样子,那个小女孩已经放弃了。
我们此次回来,是为了搞清楚怪病的情况,追寻着其中一种可能性来到了这里,可现在我所遇到的事情却和原本的目的完全都不搭边。这里真的是凌真的家吗?为什么只有一个监护人,还是个会说大人话的小孩?而且这氛围,太奇怪了……
怎么办,现在又没有头绪了,而且呆在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啊。
“今晚先休息吧,至少这个房间不会漏风漏雨的。”凌真对我说。
然后,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在床底翻了一会儿,搬出一个很小的取暖器点亮,一片橙色的光亮起,顿时就暖和了很多。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感受过这种温暖了,尽管这种感觉是凌真间接传达给我的。上一次有这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呢?大概还是在学院的宿舍里吧……可惜已经回不去了,那个地方,已经被白壹和小和两个人给捣得面目全非。说真的,那两个人,他们到底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呢?
我问凌真:你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当初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这算什么问题,我当初讨厌你,现在也一样讨厌你。”
能告诉我原因吗?
“……”
你要是不说话,我就一直胡思乱想,烦到你说为止,怎么样?
凌真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跟你一起,如果你自己就能搞定问题,就不需要带着我了吧?
“现在我说了你也不会接受的,如果你继续看下去,就会自己找到答案,包括你想知道的,包括……那两个人的。”
那两个人?白壹?小和?
“总之,今晚先安心睡觉,那个女人晚上不会来打扰的。”
那个女人,这个称呼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来说,是不是太早了点。
然而她并不理我,没多久就睡着了。
嘿,你可真是……
我刚想抱怨一下她的态度,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现在本来就是个意识,根本不会有睡觉一说,凌真睡着之后传达给我的平静感倒是蛮舒服的,但我可是完全不困啊,不会要我这么醒一个晚上吧?
说起来,人在睡觉的时候,大脑是不会停止工作的。也就是说,她现在睡着了,她的感受也依然会传达给我。
她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她的感受吧?那么,现在她制造的这种情况,是为了什么?她刚才还说让我“继续看下去”,难道是……故意安排的?
虽然还是很迷茫,但我也没别的办法,我静下心来,闭上眼睛,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内心的感受上。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感觉到心里出现了一种让人紧张又兴奋的悸动,我试着接纳这种感觉,就像抓到了一个门把手,轻轻一推,一些烟雾从黑暗中滚滚流出,在虚空中形成了一组又一组连贯的声音和画面。这些画面的主角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而是另外的某个人,只是我在用他的眼睛去看,去听。
有声音……传了过来。
“不许用左手,明白吗?别人都用右手,你也得用右手!……啧!都跟你说了不许用左手写字,看你写的什么鬼东西!”
一个模糊的人影走了过来,他的声音好像也是从水中传来一样难以辨识,但字字句句我却又意外的能听得很清楚。接着,“我”的手被打了一下,疼……
我低头看着自己,“我”的手好小,是小孩子的手,在那个人影强势的要求下,“我”只好改用右手笨拙地拿起笔,在纸上吃力地落下,想要写出什么,但接着就又被打了一巴掌:“你看你这写的歪歪扭扭的都是什么啊,你是傻子吗?”
“我”的喉咙一直在哽咽,心中充满了委屈,终于发出了稚嫩的声音:“我左手可以写好,你不让!”
“我这是为你好,以后你跟别人不一样可怎么办?别人都用右手,你偏用左手,别人一定会瞧不起你!”
“我”不再发声,心里阵阵委屈,泪水滴到了纸上,洇湿了眼前的画面,变成一团雾气消散。
接着,“我”出现在另一个画面里,好像个子长高了些,正在花园里奔跑,阳光照着我的裙子,非常好看。画面一闪,“我”又来到了房间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又出现了。
“谁让你穿这裙子的,脱下来!”
“我喜欢这条裙子,我朋友都说我穿的好看,她们也有类似的裙子,我为什么不能穿?”
“说了不让你穿就不让你穿,她们都是骗你的,你也信,你真好骗啊!我这是为了你好,快换了!”
“我不换,我喜欢这条裙子,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穿?”
那个人影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裙角,一用狠力,伴随着布料撕碎的刺耳声响,裙子碎成了几片。
“我叫你穿!我叫你喜欢!我叫你任性!我叫你不听我的!”
伴随着“我”的哭声,画面停留在被踩在地面的裙子碎片上,变成一团烟雾消散了。
下一个画面一出现,“我”的脸就被一根手指指着,那尖尖的指甲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甚至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刺痛我的脸。那只手的主人咬牙切齿狠狠地说着:“我批评你的时候,你就要睁大眼睛看着我,你躲什么躲?你不爱看我是不是?”
而“我”的眼睛一直在流泪,视线模模糊糊的。这种模糊,即使在擦干眼泪后也没有消退,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无论“我”怎么揉眼,眼睛就是无法看清周围的东西,“我”只有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到,那些彩色的模糊的影子,似乎是花……
“你眯着眼睛干嘛?像个瞎子一样!”
我一惊,又是那个声音。
“我”委屈地说:“我看不清。”
“谁让你看不清的!就你这样的人,就是残废,没有人会看得上你,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不许眯眼睛!”
“可是我看不清啊!”
“那也不许眯眼睛!谁让你只顾看书不理我,活该,都是你自找的!”
又一次,画面在“我”的哭声中结束了。
在下一个画面出现之前,我的右小腿就开始疼了,那是一种贯穿皮肉直达骨头的痛。而画面中的“我”,因为视线一片模糊,没有看清路,一跤跌倒,右小腿撞到了什么,疼得钻心。
但,“我”并没有哭,也没有向人求救。
“不能说,说了也只会被骂是残废的。”
“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右腿已经疼到不能踩住地面了。
那个模糊的影子又出现了,丢给“我”一片止痛贴:“小孩子哪来什么病,就是摔一下,磕磕碰碰都是小事,别这么娇气,快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呢。”
上学?我看着“我”的腿,都已经疼成这个样子了还要去上学?
第二天早上。
“求求你了,我腿真的好疼,我求求你了!”“我”哭诉着。
“快走,别在这耽误时间!。”
寒冷的冬天,“我”背着书包,扶着墙,一步步往前挪。右腿完全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脚踝已经肿得不会动了,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就这样艰难地来到学校门口。
操场上,那些孩子们步伐轻盈地跑跳追逐,打篮球的,玩羽毛球的,踢足球的,跳绳的,他们的身影映在“我”模糊的眼中,散发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快乐。
“他们都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他们可以看清这个世界,他们能跑能跳,而我,我是个残废,我无论怎样都会被骂……”
“我”的心里重复着这样的声音,擦了擦眼角,扶着铁门走进校园。
“今天看得够多了吧?”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我一怔,眼前又变成了凌真的房间。
“哦……”
凌真坐在我对面,递给我一包纸巾。
“干嘛?”我问她。
“擦擦你的脸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眼眶里还有泪珠在往外涌,这是怎么回事?
凌真一耸肩:“今天没什么事,出去走走吧。”
“哦……哎?”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又有了身体,不再只是一个意识了。我正坐在凌真的床上,而她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窗外灰白色的光线提示我,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只限今天,等她回来,你还是要藏回来的。”凌真说。
我揉揉眼睛,还有些迷糊:“这些我都不在意了,只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你是怎么做到的么?”
“暂时无可奉告。”
“……”
“行了,准备一下,我带你出去玩。”她站起身拿过背包。
“出去玩?”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从来没见你这样过啊,这是刮的什么风?”
“只有今天有机会了,趁我还没变主意,你最好快点。”
好吧,看来她又恢复了以往那个高冷不容置疑的架势,不过想想也对,难得来到这个城市的市中心,不去转转多可惜。
最重要的是,我心里也有隐隐的感觉,这样出去玩的机会,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