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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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在漫天飞舞的杏花花瓣中,



    烈焰般的红衣随风轻扬,



    恍如最瑰丽的梦中令人屏息的存在。



    她微张着双唇,



    吃惊地凝望他,



    眼睛明亮似有火把燃烧。



    武夷山的春天,满眼绿色,郁郁葱葱。山间的春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气息,令人神清气爽。



    轿夫三三两两歇在山脚,期待着踏春的小姐公子们可以坐他们的轿子。当他们看到走来一位青衣公子,便全都围了上去。这位公子,年约二十二三岁,身材修长,羊脂玉冠束发,面如美玉,眉若远山,虽是青色布衣,然而一身贵雅内蕴的风华。



    青衣公子微笑摇首,拒绝了轿夫们。



    他要用自己的双腿走上武夷山。



    阳光洒在山路上。



    柔和的春风,点点花香。



    他走得很慢,他的鞋底很薄,可以感觉到细碎的石子和樵夫偶尔遗落的柴枝。他微笑着,凝神聆听山鸟飞翔的振翅,风吹动细草的沙沙,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粉红的野花在山壁轻唱。



    生命原来是这样的美丽啊。



    他轻轻闭上眼睛,让春日的阳光温暖全身,如果可以,他多么渴望就这样健康地守候在她的身边。



    每个人都会有心魔。



    他也有。



    这一刻,如果可以看到她,哪怕只是她侧面的一个笑颜,也许他就会向那个魔鬼屈服了吧。



    玉自寒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坚强。



    来到了樟树林。



    似乎还有淡淡的青烟,烧焦枯黑的树干交错歪斜着倒在地上,几只小麻雀唧唧喳喳在啄食,时不时拍动下翅膀。它们浑然不知在这片樟树林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是,玉自寒永远不会忘记。



    她自烟雾缭绕的半空坠落,飘飘的轻纱像快乐的精灵。喜悦的笑容还染在她的唇角,然而胸口被刺穿的诧异和难以置信使她的眼睛睁得极大。鲜血像一丛丛猩红的花自胸口溅落,她无助地坠下……



    他就在林外。



    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救她!



    就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残废的双腿、聋掉的耳朵和无法清晰发出声音的喉咙!



    那一刻,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只要她平安。



    仿佛被一只手扼住喉咙,玉自寒的胸口满涨着痛苦。他无意识地走着,直到闻见扑鼻的花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一片杏花林。



    雪白的杏花热热闹闹开满枝头。



    一阵春风过。



    杏花花瓣细雨般飘摇洒落,带着清淡的香气,落在他的头发、肩头、衣襟。



    玉自寒默默出神。



    再过些日子,青涩的小杏儿就会挂满树梢。小杏儿是很酸很酸的,酸得让他险些从轮椅中跳起来,酸得让她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



    满地雪白的花瓣。



    他长身而立,青色布衣被春风吹得扬起。



    思念着远方的她。



    明知不能见她,不可以见她,可是,他那么那么渴盼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定比漫天飞舞的花瓣还要动听。



    “师兄?”



    轻轻的声音,从杏花深处传来。



    玉自寒微笑。



    原来耳朵是可以自己幻听的啊。她的声音是这样吗?并不妩媚柔美,然而清郎如山谷的春风。



    “玉师兄,是你吗?”



    那声音又响起,仿佛在冰雪冬日中看到鲜花开满大地一般不可置信。那人的胸步带着犹豫和激动,自林中向他走来。



    玉自寒忽然无法呼吸!



    血液从全身涌出,冲得耳膜轰轰作响。



    他,慢慢转身看去——



    阳光明媚清亮,洁白如雪的杏花林,热热闹闹的杏花开满枝头,春风轻柔吹拂,雪白的花瓣雨飞舞在林间。



    杏花如雪。



    红裳似火。



    她站在漫天飞舞的杏花花瓣中,烈焰般的红衣随风轻扬,恍如最瑰丽的梦中令人屏息的存在。她微张着双唇,吃惊地凝望他,眼睛明亮似有火把燃烧。



    春风如醉的杏花林啊。



    片片飘落的花瓣,可曾听到那两人狂乱的心跳。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样紧,那拥抱紧得可以透过她的血肉箍紧她的骨骼。她觉得痛,可是她喜欢痛,只有骨骼都在微微发痛,才能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当她终于自他的怀中仰起头时,满脸奔流着泪水。



    她放声大哭。



    她哭得像个孩子,哭的模样很丑,鼻涕都流了下来,她的哭声狼狈而号啕,脸上一片片脏兮兮的泪痕。



    她大哭:



    “你还活着对不对?!你还活着!!”



    玉自寒又将她抱紧,他再不能忍受她的离开。



    “快说啊,你是不是还活着!这不是你的鬼魂对不对?!”



    她惊恐地哭。



    他吻上她的发顶,喉咙中有热热的泪意:



    “是,我还活着。”



    她的身子开始颤抖,良久才慢慢平静,忽然,又愤怒地颤抖起来,她一把推开他,怒道:



    “坏师兄!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遇到了危险,甚至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知道那种担心和恐惧吗?日日夜夜无法睡下,心像被撕扯得裂开了!我发信鸽到静渊王府找你、到渔平找你,甚至到烈火山庄找你……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一点音信都不给我呢?!就算你很忙,不想见我,也应该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在哪里呀!!”



    连日来的担忧和焦虑,让如歌在他面前爆发了。



    “歌儿……”



    玉自寒紧紧抱住她。



    她恼怒地哭泣:“师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抱着她,闭上眼睛:“歌儿……”她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衫,温热的泪使他的心脏滚烫。此刻,无论她是哭是怒,只要她活生生在他怀里就好。



    如歌嗔怒道:“喂,我说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玉自寒微笑。



    如歌瞪他:“笑什么?!”他怎么都不会害怕呢?



    玉自寒用衣袖轻轻擦干她的泪痕,笑如春水:



    “你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歌儿永远不会真的生气,就像……”



    她含泪瞅他:“就像师兄也永远不会生歌儿的气?”



    “是啊。”



    玉自寒轻轻笑着,眼中的温柔令飞舞的花瓣痴醉了。



    如歌不知该怒该笑,但是望着他的笑容,一颗心再也无法真的气恼。她咬住嘴唇,吸吸鼻子:“你——你是个坏师兄!但是——”



    她带着泪意破涕一笑:“见到你真好。”那一笑,仿佛有千万道美丽的光芒将杏花林照耀得如人间天堂。



    “是雪告诉我,你今天会来到武夷山。”山脚下,一个简朴的农家小院里,如歌边切菜边笑吟吟地说道,“原本还有点将信将疑,没想到果然见到了你。”



    玉自寒帮她择着青菜。



    如歌扭头看他,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为什么忽然可以听到声音、忽然可以走路了呢?”在杏花林初见他,因为他是站着的,她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而后,又吃惊地发现他竟然耳朵也好了。



    “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如歌兴奋地说,“你不晓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如果玉师兄可以跟大家一样健康,一定是全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人!”



    “原来,你遗憾我是残废的人。”



    如歌用力摇头:



    “才不是!在我心里,不管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都是我最喜欢的师兄。可是,我不希望因为你的身体,令你不快乐。”



    他淡笑:“我没有在意过……”



    她低下头继续切菜:



    “骗人,你当然在意。因为听不到声音,你就很少跟人‘交谈’,因为不能行走,你总是离大家远远的。你看起来那么宁静安然,好像什么也不在意,可是,当你看着其他的孩子们在玩闹,就会沮丧地抚弄手上的玉扳指。”



    玉自寒怔住,胸口的酸胀令他的手指微微收紧。



    如歌把切好的菜放到盘子里,转身走过来:“青菜好了吗?”



    “好了。”



    她笑得眼睛弯弯:“啊,择得好干净啊,果然是最棒的师兄。”



    玉自寒笑道:“夸张。”



    如歌瞅瞅他,呼一口气:“真好,师兄没有生气。”



    “……”



    “我以为刚才那样讲,师兄会不开心的。”她望着他,眼睛明亮,“因为是最好的师兄,所以我不要师兄躲在宁静的角落里。可以由于喜欢而宁静,却不要由于残疾而宁静。”



    玉自寒亦望着她,眼底有大海般的感情:



    “好。”



    如歌嗔笑:“好什么?”



    他微笑:



    “我知道,你都是在为我好。”



    一种朴素的感情。从很小开始,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他也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他和她静静彼此凝视,笑容像朵幸福的花,在两人心中绽放。



    这样的感情,没有一丝猜疑和距离。



    雪推门而入时,正好见到如歌和玉自寒相视而笑。他怔在门槛,春日的阳光晕晕光环般照耀着雪白衣衫,绝美的眼眸闪出抹古怪的光芒。



    雪轻咳一声,将一只野兔放在桌上,对如歌说:“家里有客人,我抓了只兔子来添菜。”



    “客人?”如歌不解地问,“谁?”



    “你师兄啊,他不就是咱们的客人。”玉自寒对雪抱手行礼,雪却理也没理。



    如歌笑道:“玉师兄才不是什么客人呢。”



    “不是客人?那他是什么,是你的哥哥,还是你的情人?”



    如歌张大了嘴:“他是我的师兄啊。”



    雪瞟了眼沉毅宁静的玉自寒,似笑非笑:“听到没有,你不过只是师兄罢了。”



    玉自寒淡淡一笑。



    如歌咬咬嘴唇,虽听出来雪不友好的口气,可是,刚见到师兄,她不想让气氛变得太奇怪。于是,她抓住那只兔子,笑道:“兔子要怎么做呢?红烧好不好?”



    雪似乎在赌气:



    “问你师兄!”



    “那个……师兄只吃素……”如歌轻声道,连忙她又笑得一脸灿烂,“雪,你喜欢红烧吗?”



    雪绷起脸,心里满是苦涩:“原来,你只知道你师兄吃素吗?我呢?我有没有吃过肉?”



    两片红云飞上如歌面颊,她手足无措:



    “抱……抱歉……”



    雪气恼地瞪她一眼,转身离开灶房,门被关得很响。



    如歌站在那里,胸口乱糟糟堵着,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又觉得阵阵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玉自寒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去吧,他像是生气了。”



    院外一棵桃树。



    树叶翠绿,桃花艳红,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照在雪的白衣上,他的神情是气恼的,然而夺目的光华依然令人目驰神摇。



    当望见寻来的如歌时,雪恼怒地偏过了头。如歌咬住嘴唇,瞅了他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抱膝想着什么。



    桃花树下。



    两人古怪地沉默着。



    雪的心里越来越气恼,原以为她是追出来道歉的,难道她一点也不在意他吗?



    这时,如歌抱着膝盖,低声道:



    “雪,谢谢你。”



    他赌气道:“谢什么!你师兄又不吃兔子。”



    “谢谢你让我见到师兄。”



    雪瞪她一眼:“师兄!师兄!在你心里只有一个玉自寒对不对?!我呢?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如歌扭头瞅着他,眼珠黑白闪亮:



    “你——是我决心要努力去喜欢的人。”



    雪顿时屏息。



    “可是,”如歌苦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会爱上你。”



    她揉揉脸,沮丧道:“雪,我不了解你,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你是那样细心,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时候,你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令我不知所措。”



    雪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就是像个孩子,而且就是最任性的孩子,怎样?!”



    “……”



    “我永远也变不成像战枫一样冷酷,像玉自寒一样淡定,哪怕再过几千几万年,我仍然还是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怎样?!”



    刺目的白光自雪的体内迸射,他晶莹的面容有不顾一切的倔强。



    “我喜欢你,我要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就算是用什么恶劣的手段,哪怕就像小孩子一样撒娇耍赖,我也再不要离开你!”



    雪凝视着如歌,目光深黯悠长:



    “如果像玉自寒那样,只能看着你在别人身边欢笑,我宁可像小孩子般把你抢过来,让你只能看我,心里满满的除了我再没有别人。”



    如歌怔怔望着他,他炽热固执的目光一直透过她的眼底,烧着她的心口,又痛又酸的感觉。她握紧了手指,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树上的桃花红艳艳。



    在春风里灿烂骄傲地绽放。



    如歌仍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雪,进去吃饭了好不好?你应该也饿了吧?”



    “吃什么?”



    “青菜和豆腐。”



    “我抓的兔子呢?”



    “你和师兄都不吃肉,我一个人吃也没有意思,干脆把它放走好了。”



    “谁说我不吃肉。”雪斜睨她。



    “你……”



    “大年初一咱们包的饺子不就是白菜猪肉馅的。”



    “你……”如歌指住他,“那你刚才还生气!”



    “哼,我生气是你对玉自寒记那么清楚。”雪白她一眼,“我呢,我一质问你,你就连我吃不吃肉都不记得了。可恶啊!”



    如歌无力道:“我和玉师兄相处了十几年啊。”何况雪那时候凶巴巴的,她紧张之下怎么还能想得起来嘛。



    “清蒸。”



    “……”



    “少放点姜片,不要蒸太久,否则就不鲜嫩了。”



    “哦,”如歌望住他,“你又想吃了?”



    “那当然!”雪得意地笑,“哈哈,这兔子是只属于你和我的,才没有其他人的份儿。”



    桃花树下,雪终于又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



    如歌也笑了。



    不管怎样,他不生气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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