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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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品花楼。



    街道上空空荡荡,家家门户紧闭,跟方才的歌舞升平仿佛两个世界。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歪倒在街角,残破的碗中只有可怜的一两个铜板。犬吠自转弯的深宅中遥遥传来,衬得夜色更加寂寥。



    如歌在街道小巷四处找寻。



    那如玉的青衣却仿佛忽然失踪了,茫茫然天地之大,她奔走飞掠,转大街拐小巷,那身影却仿佛夜露蒸发在淡淡的月色中。



    她找不到那青衣人……



    倚在冰凉的墙壁上,她用衣袖拭去额角的汗。



    忽然一阵心痛。



    眼泪滚烫地滑下脸颊。



    她咬住嘴唇,脸色煞白,唇间满是泪水的咸涩。是他吗?如果是他,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不等她,难道他不知道她在担心他吗?如果不是他,那么,他现在哪里,有危险吗,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吗?



    把泪水在衣袖上擦干,如歌努力站直身子。



    她要去找玉自寒。



    三天一过,无论天涯海角,她都要去找玉自寒。



    突然,细细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



    如歌倾耳去听,身子微微发抖。她握紧手指,心跳加快,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悠长悠长的小巷。



    月光如华。



    青衣如玉。



    如歌追到了那人的身后,伸出右手想要拍他的肩膀。



    手掌停在半空——



    忽然——



    僵住了——



    如歌古怪地笑了起来。



    她笑得两颊的泪痕微微生疼,她笑得好像自己是个绝世旷古的大傻瓜。



    呵,她可以想到玉自寒听不到声音,怎么却忘了他也无法走路呢?



    苦涩的笑声在清冷的夜里轻轻散去。



    穿着青衣的男人转过身,一脸惊恐,双眼呆滞地瞪着如歌:



    “我……我没有钱。”



    “走开。”如歌闭上眼睛。



    那男人吓得腿软,全身发抖。



    “滚!听到没有!滚!”如歌忍无可忍地大吼,“快滚!否则我杀了你!!”



    男人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如歌心中一片凄然。自从爹爹去世,她有许久许久没有趴在玉自寒温暖的膝头。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要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空空落落。



    月亮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斜长。



    寂静的巷子。



    寂静的她。



    她慢慢走着,一时间像是没有了方向,只是毫无目的地走着。



    夜,愈来愈深。



    红衣的如歌在深巷小街慢慢走着。



    直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被风吹卷入她的呼吸。



    好骇人的血腥味!



    夜风中还夹杂着濒死前凄厉的惨呼!



    浓重的酒气!



    痛苦的呕吐!



    霎时,如歌的神志清醒起来,前面的巷中必是刚有一场恶战,而且死伤的人数不少。她挺直背脊,轻步弯过巷角。



    新月如钩,冷冷挂在幽蓝的夜空,几颗稀疏的星,照着忽然变得如地狱一般的小巷。夜风卷来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声,濒死前的吸气声,鲜血在地上缓缓的流淌声。



    巷中十三人。



    九人已死,尸体依然温热;三人在地上兀自挣扎,手指僵硬地抠着冰冷的泥土,眼睛瞪得极大。当如歌弯过巷角看到他们时,这三个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十二个人,都是被一刀断喉!



    浓稠的血河将巷子染红。



    “呕——”



    一阵呕吐的声音。



    冲鼻的酒气,深蓝的布衣上满是腥臭的秽物和血迹,那人虚弱地倚在墙上,天命刀身血珠滚落,苍白的月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右耳的蓝宝石幽暗深沉。



    “呕——”



    他痛苦地呕吐,身子弯得像个虾米,发抖,抽搐。他喝了整整十天十夜的酒,最便宜最烈性的烧刀子,喝得一文钱都没有了,被客栈的伙计拳打脚踢撵到街上。



    胃里翻绞疼痛,就像被千万根烫红的钢针戳刺撕裂。



    那些人为什么不再来杀他?来啊,把他杀死了,就不用再这么痛。死了,就永远不再会痛。他呕吐着,身子倚着墙壁滑落,虚弱的冷汗让他阵阵颤抖,终于,他跌倒在血泊里,蓝衣被鲜血浸透,变成一种奇特的颜色。



    他干哑的喉咙含混着一个声音。



    像是。



    像是抽痛的哽咽。



    又像是一个只有在漫天荷花碧绿荷叶的梦里,才敢微微忆起的名字。



    “战枫。”



    突然间,他恍惚陷入了一个最荒诞的梦里,在梦里,他居然——



    听见她在叫他。



    ……



    “战枫、战枫。”



    她喜欢叠声唤他,落日将满池盛开的荷花映得比天边晚霞还要灿烂,粉白晕红的脸颊,她笑得轻轻盈盈。



    那时,她九岁。



    小如歌整日整日缠在小战枫的后面,她爱穿鲜红的衣裳,亮晶晶的大眼睛瞅着他,苹果一样的小脸蛋红扑扑。



    “不要叫我战枫。”



    小战枫板着脸,采下新鲜的莲蓬。



    “为什么啊?”小如歌掀起红衣,将墨绿的莲蓬兜起来。



    “你应该叫我师兄。”



    “可是,我有很多师兄啊,玉师兄也是师兄,姬师兄也是师兄,都叫师兄怎么分得清楚啊。”



    “我是大师兄。”



    “呵呵,”她笑得憨憨的,“三个师兄里,你明明最小,什么大师兄嘛。”



    “战师兄。”



    她吐吐粉红的小舌头,笑着:“不好不好,战死兄,难听死了……歌儿要你活到很老很老,活到头发眉毛都很白很白了还跟歌儿一块玩。才不要你战死呢!”



    真是会乱讲。



    小战枫伤脑筋地望着笑个不停的小如歌。



    “战枫,战枫……”



    荷塘里,荷花的清香,迎面的夏风,一连串的童声的呼唤,吹荡起水面层层金色的涟漪……



    ……



    小巷里,看着战枫狼狈地跌倒在血泊和呕吐秽物中,浑身酸臭污秽,如歌心中有如被锐利的刀片划过。



    她闭上眼睛。



    手指用力刺痛掌心。



    待她再将眼睛睁开时,战枫正醉眼惺忪地望着她,他伸出左手,月光下,他的手指苍白发抖。



    “歌……儿……”



    那身红衣,鲜艳如火,漆黑明亮的双眸,可以将他的心焚烧成深深的黑洞。酒意让他的身子跌跌撞撞,他吃力地想要爬起来,然而一晃,又重重跌倒在血泊污垢里。



    如歌咬住嘴唇,一动不动。



    战枫仰面躺在血污的地上,痴痴笑着,眼角有隐隐的水光闪落:“歌……儿……你终于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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