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
朝阳初升,李四维的目光缓缓扫过依然念念不舍的将士们,强自一笑,“能遇到你们,是我李大炮的幸运……虽然我走了,但,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兄弟,如果哪个想我了,就去江城找我……就在江城北街的‘李记粮油铺’,二哥会一直在那里!”
“要得!”
众将士纷纷点头。
“好了!”
李四维抬头望了望初升的朝阳,从胡大眼手里接过了包裹,“冬天日头短,前面还有两千多里路呢!”
说着,李四维冲众将士“啪”地一个敬礼,一转身,拉起宁柔的手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等在一旁的大卡车。
“啪啪啪啪……”
黄化、伍天佑等人纷纷敬礼,然后转身走向了一辆辆等在旁边的大卡车。
当然,团里的大卡车只能将他们送去车站和码头,后面的路还得他们自己去乘船或坐火车。
李四维要回江城老家,自然选择乘船,江鱼和李里绍龙等人都跟着李四维上了同一辆大卡,他们都会走水路。
自南京至重庆有长江航道直达,走水路倒也方便快捷,昔日京沪相继沦陷,迁往大后方的工厂学校和难民大多都是靠船舶运输。
早在唐代,李太白便留下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当然,南京古称金陵而非江陵,自然也不可一日而至,不过,此时全国光复,昔日迁入大后方的工厂学校和难民大多选择了回归故土重建家园,此时的水路交通十分繁忙,一路上船员们把个轮船开得飞快,不过三五日便在重庆朝天门码头靠了岸。
李四维一行十余人又换了小客轮,继续西行。
一路走来,时间冲淡了离愁,此时距离家乡已近,众人心中也多了几分期盼,情绪自然也高了许多,笑语声也多了起来。
“江鱼,”
甲板上,李四维正和江鱼、李里绍龙几人抽着烟,突然笑呵呵地望向了江鱼,“回去以后准备干啥?继续拉船吗?”
“不拉了!”
江鱼取下了嘴里的烟,连忙摇头,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容,“拉船挣不了几个钱,肯定养不活秀莲和娃……”
说着,江鱼突然神色一肃,“团长,等秀莲生了娃,我要办满月酒的,到时候,你可不能躲着不来啊!”
“呃……”
李四维一怔,哈哈大笑,“放心吧!老子肯定要去的!”
“好!”
江鱼露出了笑容,一扭头,目光又在其他几个兄弟脸上缓缓扫过,“绍龙、乌尔善、莫吉、乌吉拉、天明、泽生、尚英、盛祥……你们一个都莫想躲!”
“哈哈……”
众兄弟纷纷大笑,“不躲!不躲……我们正想看看小侄子会不会像你龟儿一样精灵呢!”
“就是!就是!”
刘少军不抽烟,但听到笑声也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笑呵呵地拍了拍江鱼的肩膀,“鱼哥当初可牛气得很,第一天就敢顶团长呢!”
“呃……”
江鱼面皮一红,瞪了刘少军一眼,讪讪地望向了李四维,“当初我……那也是不知事嘛!”
众人一愣,也都想起了那件事,顿时又是轰然大笑,“龟儿的,要是当初不那么练,你现在能回来?”
“好了,”
李四维笑着摆了摆手,望向了李里绍龙,“绍龙,你呢?回去之后咋打算的?”
“我?”
李里绍龙一愣,皱了皱眉,“这个还真没想好……应该先把房子翻一翻,然后养点羊,打打猎吧!”
李里绍龙的老家在滇西北的大山里,地光人稀,但那地却不适合种庄稼。
“嗯……”
李四维轻轻地点了点头,稍一沉吟,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兄弟们,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李大炮,把家里安顿好就来江城找我,我带你们出去闯一闯!”
“要得!”
有人连忙答应,“跟着团长闯,心里有底!”
也有人沉吟着,“只怕家里事多,安顿好了都到年底了……”
“莫事!”
李四维笑着摇了摇头,“我也要等到过完年才出去!”
李四维要想出去闯出一番天地,身边自然不能少了一帮交心的兄弟,上面这些话他自然也对黄化、伍天佑等人说过,要等他们聚齐可能要不少的时间。
“那好!”
众人纷纷点头,“等过完年我们就去江城!”
江城距离重庆走水路也不过半天时间,黄昏十分,李四维便在江城码头下了船,与众兄弟一一作别之后便带着宁柔直奔北街。
抗战初胜,城中一片热闹景象,各色店铺前人潮熙攘,吆喝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李记粮油铺前,宁远正在指挥着两个伙计往一辆牛车上搬运米面,一转头忽然瞥见人群中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来,顿时浑身一僵,怔怔地望着两人露出了笑容,“姐夫……”
“小远,”
李四维拉着宁柔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你啥时回来的?”
“嘿嘿,”
宁远憨笑着迎了上来,“小鬼子一投降,我就跟着若兰姐姐和同学们回来了。”
说着,宁远又望向了宁柔,弱弱地叫了一声,“姐……”
“小远,”
宁柔抬起手轻轻地帮宁远拍了拍肩膀上沾上的灰尘,嗔怪着,“回来了不好好回学校读书,跑到店铺里来瞎忙活个啥?”
“哦……”
宁远突然神色一黯,连忙望向了李四维,“姐夫,你快回家,伯父病得很重……”
原来,李老爷子病重,李坤这才找宁远帮着照看铺子。
李四维听完,连忙心急火燎地找了一辆马车就往四方寨赶,终于在入夜十分赶到了村口那座青石桥前。
夜色下的四方寨灯火点点,宁静祥和一如往昔,李四维和宁柔下了马车便打着手电匆匆地往村里去了。
夜风稍寒,村中的大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犬吠声响起,为这山村的冬夜增添了几分生气。
两人沿着大道走到老宅前,正好碰到了从院门里走出来的李德。
昔日的壮汉子已经显出了几分佝偻的形象,一张满是沧桑的脸上透着悲伤的神色,突然见到李四维和宁柔匆匆地走来,顿时一愣,怔怔地望着李四维,“你是……老四……”
“德哥,”
李四维连忙叫了一声,“你……”
“老四!”
李德顿时精神一振,一把拉起李四维的胳膊就往院里拽,声音却突然颤抖起来,“快……叔……在等着你,等得……好辛苦……”
说着李四维已经被拽进了院子,便见屋里屋外灯火通明,几个仆人在堂屋里进进出出,堂屋里人影幢幢,挤满了人……却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轻轻地呻吟着,“呃……呃……”
听到那声音,李四维自觉鼻头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
不需要李德再多解释,李四维已经全都明白了……上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还是在另一个时空,那时候,李四维才十一岁……那一年,他的爷爷走了,临走时家中的情形和现在一模一样。
在川东的农村,老人临终前会被移至堂屋,一家老小都会陪在他身边……这叫“送终”!
“啪嗒……啪嗒……”
李四维挣脱了李德的手,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堂屋,直奔摆在堂屋正中的凉床而去。
守在床边的李乾等人听到动静纷纷望了过来,一见是李四维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来,李四维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床边,只看了一眼,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老爷子那枯瘦得犹如枯枝的手,哽咽地叫了一声,“爹……”
“呃……”
凉床上,老爷子依旧双目紧闭,轻轻地呻吟着,但两行浊泪却从眼角沁了出来,顺着皱纹层叠的眼角便滑了下去,“呃……”
“爹……”
李四维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擦拭着老爷子眼角的泪水,已是失声哭了出来,“爹……呜呜……我回来了……呜呜呜……儿子回来看你了……”
“呜呜……”
一旁的老太太和伍若兰几个媳妇儿连同一帮孩子也跟着哭出了声来。
“呃……”
老太爷的眼皮动了动,眼泪依旧在不断地沁出来,但干枯如树皮的脸上却浮起了一抹笑意,“呃……呃……”,那呻吟声越来越低弱、越来越低弱……最终,笑意凝固在了他那张苍老的容颜上。
老爷子走了,没能看上李四维最后一眼,但,他知道,李四维回来了,自己的儿子回来了!
李四维匆匆地回来了,却又是一场死别!
月光清冷,夜色朦胧,清河集东郊的小山上有哭声在飘荡。
“爹啊……”
廖黑牛跌坐在一座新坟前,大手在那墓碑上慢慢地抚摸着,抚摸着,大滴大滴的泪水已如雨下,“你咋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儿子就能赶回来了……你看嘛,儿子还……还给你买了冰糖……你就起来吃一点嘛!起来吃一点啊……”
“啪嗒……”
簌簌而下的泪水滴落在墓碑前的盘子里,盘子里摆得满满的冰糖早已被那热泪浸湿了。
在廖黑牛的身后,一龙和两个弟弟跪成一排,都在默默地低头流泪。
夜却不懂得人的悲伤,只是冷眼旁观。
这一天,李四维和廖黑牛刚刚赶到家,而在滁州的黄化早已回到了那座道观,只是,他同样没能见到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师父最后一面。
朦胧的月光下,破败的道观里只有侧屋还亮着昏黄的灯火,那是饭堂。
此时,饭已下肚,碗已洗净,黄化和两位师兄围坐在已经掉漆的饭桌边,都在沉吟着。
“师弟,”
良久,满脸沧桑的大师兄开了口,“你还年轻……你走吧!”
“我……”
黄化低垂着的脑袋猛然抬起,讷讷地望着两位师兄,“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嗯……”
面容憨厚的二师兄轻轻地点了点头,稍一犹豫,“三师弟……生存之道才是大道啊!此一去……当小心些!”
“是啊!”
大师兄也轻轻地点了点头,沧桑的脸上涌起了一丝担忧,“如今这天下……怕是还有大动乱,师弟还是不要贸然卷进去才好啊!”
“是!”
黄化连忙答应,“两位师兄请放心,我此行下山自会远离这场动乱!”
在平邑城伍家老宅里,伍天佑与伍天赐的对话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平邑城饱受战火,伍家老宅几乎都被夷为了平地,幸存的房屋也已残破不堪。
在后院一间残存的偏房里,伍天佑和伍天赐相对而坐,桌上除了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还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老三,”
伍天赐依旧在语重心长地劝说着,“我伍家的根在平邑啊!你这一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大哥,”
伍天佑微垂着目光,艰难地张了张嘴,“俺……俺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可是……俺真地不能跟着你们干……”
说着,伍天佑慢慢地抬起了头,神色中多了几分坚定,“如果我跟了你们……将来真像四维说的那样……我还能真跟以前的兄弟们动刀枪?那……俺成啥了?”
“唉……”
闻言,伍天赐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老三呐,你咋就不明白?那刀干事以前不也是……”
“俺不是他!”
伍天佑连忙打断了伍天赐,神色坦然,“大哥,你们那些理想、你们那些大道理……俺都不懂,可是,俺明白一件事――绝不能向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兄弟们动刀动枪!”
伍天佑没有想到自己能在平邑遇到故人――刀逵,只是,这次会面最终却闹得不欢而散!
十一月夜微凉,百虫已僵,夜风中再无一丝聒噪的虫鸣,可是,一场即将席卷中华大地的风暴已经在开始酝酿了。
在这场风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坚持!
在平邑城某处残破的大宅里,刀逵静静地坐在放门外的台阶上,抬头望着朦胧的月光,嘴里叼着的烟在朦胧的夜色中明明灭灭,脸上纠结的神色却已渐渐散去,目光中多了尽是坚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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