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鹰嘴峰下多了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那是一座没有墓碑的硕大新坟,那是一千多号杆子的归宿。
新坟前,满身泥泞的李四维独立夕阳下,默然无语。
以前,他杀过很多人,也亲手掩埋过战死的兄弟,但从未如此冷静地审视过死亡。
死亡原来是这般模样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被屠杀,被搬到一起,被胡乱地扔进坑里,被掩盖上黄土,然后就在黄土之下等着虫蚁啃噬,慢慢腐烂
突然,一股深深的悲凉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让李四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死亡?
生命怎会如此脆弱?
生命为何如此短暂?
“团长,”苗振华轻轻地走了过来,抱着李四维的衣帽,小声地提醒着,“天快黑了兄弟们都撤完了”
“哦,”李四维浑身一震,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是啊,该回去了”
既然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短暂,那么,老子还在等啥?
活着,就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都做了
接过外套穿上,迅速扣上纽扣,整了整衣衫,抓过帽子戴上,正了正,李四维抬头望了一眼血红的夕阳,振了振精神,嘴角浮现起了一丝笑意,“振华,老子要结婚了”
“结婚?”苗振华一怔,满脸错愕,“你要结婚了?”
“对”李四维重重一拍苗振华的肩膀,笑容灿烂起来,“老子要结婚了”
说罢,李四维大步流星地走了,冲下望东岭,穿过山谷,爬上东离寨,上了大道,往飞鹰堡飞奔而去。
哪怕有一天,老子的尸骸也会被人像破麻袋一样搬来搬去、扔来扔去最后被胡乱地埋在泥土之下,但是,只要老子还活着,就要活得不留遗憾
这世间,唯有遗憾不能弥补
看着飞奔而来的李四维,沿途将士人人侧目,纷纷避让,惊愕不已,“团长,咋的了?”
“嘿嘿老子要结婚了”李四维脚步不停,欢快的笑声洒了一路,留下了满脸愕然的将士们。
“啊,团长要结婚了”
有人回过神来,惊呼着追了上去。
“团长要结婚了,回去等着喝酒吃肉”
有人满脸欣喜,大叫着追了上去。
“团长要结婚了”
富察莫尔根也听到了喊声,脚步一僵,扭头望向了伍天佑,满脸疑惑,却见伍天佑脸色大变,拔腿就往飞鹰堡跑。
富察莫尔根一愣,连忙追了上去,“天佑,咋了?这事好事啊”
伍天佑脚步不停,“若兰唉”
在六十六团,李四维与宁柔和伍若兰的事尽人皆知。
富察莫尔根一怔,眉头顿时皱成了一团,“狗日的,这事不好弄啊”
“是啊,”周围的将士都是笑容一僵,担忧起来,“团长这婚怕是不好结”
这婚确实不好结,否则,李四维也不会等到今天了
但是,李四维已经冲进了东门,直奔团部大宅而去既然下定了决心,他就不会退缩,从来都不会
团部后院里,有伤员三三两两地坐在台阶上聊天,也有伤员被医护兵扶着在散步大雪过后天气不错,出来走走比瘫在床上发霉强得多。
“噔噔噔”
院门口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沉重而急促。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就见李四维风风火火地冲进了进来,顿时惊愕不已出事了?
李四维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举目四望,一头的大汗,却是笑意盎然。
“小占”李四维看到了怔立在院中的小占,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宁医生呢?伍医生呢?”
小占回过神来,慌忙指向了左边那间病房,“在里面”
“谢谢”李四维给小占留下一个灿烂的笑容,调头就往那间病房走去,意气风发。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议论纷纷。
“团长这是咋了?”
“看样子很着急,是不是出啥子事了?”
“一定是好事,你没看他满脸都是笑”
小占回过神来,正好看到了随后跑进来的苗振华,连忙迎了上去,双臂一展把苗振华拦住了下来,满脸疑惑,“振华,团长咋了?”
“俺也不知道,”苗振华无奈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李四维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团长说他要结婚了”
“结婚了?”小占一怔,满脸焦急,“你快去找人搞不好要出事”
苗振华恍然大悟,神色一紧,“俺就说嘛团长是发癔症了吧?”
“你”小占急得一跺脚,伸手就要把苗振华往院门口推,“快去找廖营长就说团长要求婚”
“不是癔症啊”苗振华松了口气,身体却是纹丝不动,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笑,“原来是求婚啊求婚是好事”
“好你个头”小占哪里推得动苗振华?忿忿地一转身就要往院门口跑,“里面有两个女人”
女人最懂女人,哪有一个男人同时向两个女人求婚的道理?不出事才怪
“啊”苗振华也醒悟了过来,惊呼一声,一把拉住了小占,“俺去找人,你快进去劝劝”
话音未来,苗振华已经冲出了院门,徒留小占怔立原地,满脸苦笑,“劝?咋劝?”
伤员大多安置在天兜寨,飞鹰堡中只有四十三个伤员,安置在三个并排的大房间里,倒也宽敞。
最左边的房间里安置的都是重伤员,简陋的小木床一字排开,大多数床位都空着。
最里面的病床边,宁柔正在给王福来检查腰上的伤口,脸色凝重,“有点发炎了”
挨着的病床边,伍若兰和于秀莲正在给伤了大腿的杨国兴换药,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龚曼青站在一旁仔细地看着,因为,宁医生说过“要留下来就必须学会照顾伤员”。
听到外面的动静,伍若兰动作一僵,轻轻地喊了一声,“曼青姐姐,你去看看出啥事了?”
“好”龚曼青连忙答应,一转身就要往门口走去,却见门帘已经被人从外面撩了起来,李四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龚曼青脚步一僵,愣在了原地他来干啥?要赶自己走了吗?
李四维没有注意到龚曼青,只是一望伍若兰和宁柔,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声音中充满了惊喜,“柔儿、若兰你们真在这里”
“小声些”宁柔抬头瞪了他一眼,指了指中间那床铺上正在酣睡的陈大牛。
伍若兰也抬头望向了李四维,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急啥?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呢”
李四维暗自苦笑,连忙放轻脚步走了过来,俯身一看杨国兴,压低了声音,“罗汉儿,咋样了?”
杨国兴肚大腰圆,一张胖脸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所以得了个“罗汉”的诨号。
望着李四维,杨国兴努力地笑了笑,“团长,俺莫事再换几次药就可以下床了”
“好”李四维也笑了,“早些好起来,老子们可不能在这里歇太久小鬼子还没打完呢”
“是”杨国兴神色一肃,或许是因为脸太大了,看上去好似还在笑,“俺也想吃罐头汤了”
“狗日的”李四维一怔,忍不住笑骂,“少吃点,你龟儿就是目标太大了,所以,容易招子弹”
“呃”杨国兴一滞,不禁苦笑,“可是,你说要多吃点才有劲打鬼子”
“噗嗤”
伍若兰和于秀莲忍俊不禁,龚曼青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
李四维无奈地点点头,“对,多吃点,多吃点好得快”
这时,伍若兰盖上药瓶,放进了托盘,“好了,秀莲姐你帮他包扎一下。”
说着,伍若兰就要去端托盘,却被李四维一把抓住了小手,拉着就往宁柔那床走去。
宁柔刚刚查看完伤势,松了口气,温声地安慰王福来,“放心,每天清洗一遍,勤换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嗯,”王福来努力地笑笑,“有你在呢俺不会有事。”
“对”李四维正好拉着伍若兰过来,笑着接过了话头,“有宁医生在,你担心个啥?早些好起来,特勤连要扩编了,正需要人手”
“真的?”王福来精神一振,眼神明亮起来,“俺们以后就成特勤营了?”
“那倒不是,”李四维笑着摇了摇头,“是一个加强连谁叫你们的要求高,老子也找不出那么多兵给你们”
“加强连也好”王福来笑容不减,“总有一天,俺们能变成特勤营”
“对”李四维点了点头,嘿嘿一笑,“不过,在这之前,老子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说着,李四维一把抓住宁柔的小手,左手拉着宁柔右手拉着伍若,转身就往门口走。
“四维,咋了?”宁柔被李四维拉着,有些疑惑。
伍若兰也忐忑起来,“你有话就说嘛这是干啥?”
李四维也不搭话,拉着她们快步往门口走去,留下了满脸疑惑的于秀莲和几个伤员,还有忐忑不已的龚曼青。
李四维拉着宁柔和伍若兰刚走到门口,却见门帘已经被从外面撩起,露出了满脸担忧的小占。
“来得好,”李四维轻轻地夸了小占一句,笑容灿烂。
小占一愣,连忙让到一边,继续撩着门帘。
李四维放开了宁柔和伍若兰的手,当先钻了出去,连忙转身,冲两个女人又伸出了双手,“来,快出来在里面会吵到睡觉的兄弟。”
“哦,”宁柔连忙钻到门外,却又被李四维一把拉住了小手。
伍若兰也连忙跟了出去,被李四维拉到了另一边。
“好多人呢”伍若兰俏脸一红,小声地提醒李四维。
“呃”李四维和宁柔连忙回头望去,却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很多都是刚从望东岭回来的将士,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泞,都紧紧地盯着李四维,神色兴奋却又有些担忧。
李四维突然心中一虚,暗自一咬牙,怕个锤子啊
李四维后退一步,把宁柔和伍若兰拉到了一起,让她们并肩而立,然后“嗵”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她们面前,仰着头,满脸肃然地望着她们。
院子里顿时一片死寂,宁柔和伍若兰满脸愕然,一干将士目瞪口呆
来了果然来了
小占心中一紧,担忧地望着宁柔和伍若兰的背影。
或许是被吓到了,或许是太过错愕,宁柔没动,伍若兰也没动。
“柔儿、若兰”李四维先开了口,神色肃然,语气凝重,“说我自私也好,说我无耻也罢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们了,永远也离不开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了我曾经也想过,就这样吧,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倒在战场上就这样吧,我只是个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军汉可是直到今天,直到我站在那座坟前,我突然好害怕我怕还来不及告诉你们遇到你们我有多幸运我怕来不及告诉你们遇到你们我有多幸福我怕来不及告诉你们我有多怀念和你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怕来不及告诉你们我好想永远都陪着你们”
“四维,”宁柔眼圈红了,慌忙俯身去拉他的胳膊。
伍若兰笑了,连忙去拉他另一只胳膊,眼眶中却泪光闪烁,“你快起来”
“不,”李四维纹丝不动,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们,眼神早已温柔似水,“柔儿、若兰,等我说完我怕过了今天我就”
“不许胡说”宁柔瞪着他,眼眶通红。
“就是”伍若兰连忙附和,“你是李大炮”
死不了的李大炮
“不是”李四维连忙摇头,“我是说”
“你不用说,我们都懂,”宁柔连忙摇头,使劲拉他的胳膊,“你先起来”
伍若兰也拉着他的胳膊,满脸焦急,“你是男人,咋能给俺们跪?”
李四维早已豁出去了,纹丝不动,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们,“那你们能嫁给我吗?”
“唰”宁柔俏脸通红,连忙放开了他的胳膊,站直了身体,嗪首低垂,以目视地。
伍若兰也是俏脸通红,虽然心中欢喜,但一见宁柔放开了李四维,也连忙放开了手,站到宁柔身边,把目光从李四维身上撇开。
李四维心中一沉同时向两个女人求婚,这的确是大忌啊
“宁医生、伍医生,你们就答应团长吧”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左腿缠着纱布的秦老五,他被一个医护兵扶着站在台阶下,望着李四维他们,眼眶通红或许他想起了自己的喜儿。
“对,答应团长吧”
有人跟着哀求。
他们可能没有李四维幸运,没能在军中收获一份爱情,但他们理解李四维对婚姻的渴望,因为他们也同样渴望
宁柔浑身一震,轻轻地“嗯”了一声。
伍若兰也连忙点头,“好”
“呼”
李四维长长地松了口气,幸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仰天长啸。
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其实就在心爱的人那声“好”与“不好”之间
“都围在门口干啥”
众将士还没来得及欢呼,就听得郑三羊的声音在院外响了起来。
紧接着是廖黑牛的大嗓门,“给老子让条路,快给老子让条路”
众将士的欢呼声生生地被他们打断,慌忙让路黑牛可惹不得
李四维也来不及仰天长啸,慌忙就要起身,却是腿一软又往地上跪去,伍若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宁柔也慌忙扶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两女合力把李四维扶了起了。
李四维老脸一红,讪讪而笑,“腿腿有点软了”
宁柔瞪了他一眼,满脸娇嗔,“动不动就跪,骨头不软才怪”
伍若兰也白了他一眼,“就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咋能见人就跪?”
李四维神色一整,“我可没跪过小鬼子”
“你敢”两个女人狠狠地瞪着他。
李四维悻悻地低下了头,满脸陪笑,“不敢,绝对不敢”
“大炮”
正在这时,廖黑牛挤了进来,一看李四维被两个女人扶着,顿时松了口气,满脸苦笑,“吓老子一跳,哪有你龟儿这样胡闹的?”
“你怕个锤子”李四维瞪了他一眼,意气风发,“黑牛,老子要结婚了就在大年三十,对,就在大年三十那天哈哈哈老子要结婚了”
“哈哈哈”
众兄弟一怔,也放声大笑起来,个个精神振奋,“团长要结婚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飞鹰堡,直冲云霄
他们或许不像杆子那般需要“压寨夫人”,但是他们渴望喜讯
因为,他们已经历经了太多苦难
夜色降临,天更冷了,但飞鹰堡里却洋溢着欢乐气息。
依然是那间房,昏黄的灯光,三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菜粥,六个黄橙橙软乎乎的窝头。
两个女人红着脸埋头扒饭,李四维不时地偷瞟两眼,却是满心愧疚。
一顿晚饭就在沉默的气氛中结束了,宁柔要起身收拾碗筷,伍若兰抢先站了起来,“柔儿姐姐,你晚上要值夜,俺来收拾”
“嗯”宁柔轻轻地点了点头,轻轻瞥了李四维一眼,“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李四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紧紧地望着宁柔,脸色微红,“柔儿,今天的事是我不对,可是我真的莫办法啊”
宁柔白了他一眼,“我倒觉得你跪得挺好嘛”
“就是”伍若兰也放下了碗筷,笑眯眯地望向了李四维,“要不你再跪一次吧?”
“呃”李四维一怔,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噗嗤”
宁柔笑出了声,“若兰逗你的呢”
“就是呢”伍若兰笑容灿烂,“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男人给女人下过跪呢”
宁柔也点了点头,笑容甜蜜,“我也没见过呢”
“傻丫头”李四维突然上前两步,一把将两个女人紧紧地搂进了怀里,细语呢喃,“傻丫头两个傻丫头”
因为爱,所以傻
两个女人把头轻轻地靠在李四维肩膀上,笑容甜蜜而满足。
她们所求不多真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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