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九艳阳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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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科学院拥挤的人群中,叶向高和韩爌显得极不起眼。自然也没人知道,这两位精神矍铄和颜悦色的老人,就是大明的首辅和皇家科学院的副院长。



    两位老者的身边,另有一个身材不高方脸阔嘴的中年人,时刻横眉怒目面色严峻。见到科学院新奇的事物,便不住摇头长吁短叹,两道浓黑如墨的胡子更是翘得老高,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颇为不满。路人见状纷纷闪到一边,咱没欠他钱,没必要自找不快。



    叶向高对于话剧很感兴趣,欣赏了《刘綎大将军传》,见识了京城市民的义愤填膺后,便笑着对另两人说:“赵南星的戏本堪称一绝,刘綎将军的事迹经此演绎,必将流传千古啊。”



    韩爌饶有兴趣地研究着手中的纸鹤,似乎发现了折纸的秘密,一边折叠纸张一边说:“叶首辅所言不错,刘綎其人勇武忠义,凭手里一柄镔铁大刀,威震各处边塞,堪称我大明的无双猛将。可惜,如今刘大将军已经战死了六年,时间真快啊…”



    那中年人一听,顿时浓眉倒竖面色不悦道:“叶首辅,韩院长,下官不这么看。刘綎勇而无谋,贪而不知足。临阵不察细作,图功冒进,结果中了那老奴埋伏,以致身死丧师。如此之人,却要被歌功颂德,恕下官实在难以认同。”



    叶向高闻言,无奈地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说:“黄道周,黄幼玄,你这性子和你那恩师袁可立一个模样,眼睛里见不得沙子,白纸上容不下墨点。若大明将领皆如刘綎一般,悍不畏死舍命相搏,辽东何以陷入泥沼啊。皇上的良苦用心,你需细细体会才是。”



    黄道周摇摇头说:“非也,首辅谬以。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有理就有气,流行发育万物。今吾皇不思革政变新,却大兴科学院;不思强军御敌,却以皇家卫队为尊。如此不分先后不辩正误,岂是圣贤君主所为。下官每每思之,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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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侍卫将三人带到一间茶楼之中,韩爌闭好门窗对黄道周说:“幼玄,我知你对于程朱之说(注1)已达臻境。对阳明之学、李贽之言可谓深恶痛绝,用欲除之而后快不算过分。老夫今日不与你争辩这里的门道,只想让你好好想想。程朱之说,给如今的大明带来了什么?”



    黄道周愣了一下,他不明白韩爌为何会这么问。在他看来万物皆为气之凝聚所成,而理派生万物,乃万物之宗。气飘渺虚无变化莫测,因此才需要理来约束。因此君子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以致用,方能理解何为理学。



    黄道周认为,程朱理学与儒家内圣外王之说,堪称绝配。君王内修圣人才德,外施王化之道。方能国泰民安海内臣服,四海归附八荒来投,这就是以理来服众。



    程朱早就说过,皇权过甚必然带来理的偏移,会给国家及百姓带啦无穷祸害,因此需要用理来规范而约束皇权。黄道周对此坚信不疑,不遗余力地维护理学正统地位,以理抗衡皇权。因此他对于王阳明虚幻的知行合一嗤之以鼻,对李贽的离经叛道之言,更是愤怒到极点。



    他认为吕坤,“故势者,帝王之权;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之说,才是大明朝统治的根本。以‘理’抗‘势’,才是程朱之学的真正主张。为何总有人抓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放,抨击程朱之学呢?而皇上,更是荒谬到极点…



    黄道周没有正面回答韩爌的提问,而是反问道:“韩院长,在回答您的问题前,下官想先问一个问题,不知可否?”。



    韩爌听后一捋须髯,微微点头说:“幼玄只管相问,老夫定会知无不言。”



    黄道周皱着眉说:“皇明寺一事虽然触犯天威,但察君王之错,纠君王之失,正君王之行,明君王之言,这原就是我等为臣者的本分。皇上不明我等苦心,如今仍然一意孤行,更是将二位肱股之臣,排挤出了核心朝政之外。这样的皇上,又能给大明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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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道周心中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自己的这番话就算是在金銮大殿上,他也敢当着皇上的面说。为了维护明朝的正统,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叶向高和韩爌相视一笑说道:“韩院长,看来还是有人替我俩打抱不平啊。这个问题既然是幼玄问你的,那就还是由你来回答吧。”



    韩爌看着一脸疑惑的黄道周笑道:“幼玄,你今年正值不惑,用皇上的话来说,就是男人四十一枝花。大明正需要你等年富力强之人,去开启新的篇章。实话告诉你,今日老夫邀请你来科学院游园,正是皇上的意思。”



    黄道周揪着胡须,拧眉低头想了想道:“下官不明,还请院长明示。”



    韩爌捋着胡须淡淡笑道:“首辅今年六十有六,老夫今年也已经到了花甲之年。虽然我们很想为皇上和朝廷继续效力,但无奈年岁已长早已力不从心。在皇上推行新政的过程中,我们只可为辅,不可为主啊。老夫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黄道周一惊之下,竟然揪断了几根胡须,他急问道:“难道皇明寺一事,却是二位大人以进为退之举。为的就是给皇上推行新政,主动腾挪空间?”



    叶向高含笑点头说:“正是如此。皇上推行的新政,不仅需要制定很多新的规矩,也会打破许多陈规旧矩。我二人如果继续窃据高位,皇上如何推行新政?难不成真要让皇上左右为难?与其到时候凄惶落幕,不如主动退下。”



    黄道周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都合不拢:“朝中仍需两位大人鼎力相助,以抗衡田尔耕等奸佞之臣。两位大人如今说退就退,这以后朝中何人能秉公处理,主持大局?”



    叶向高哈哈笑道:“幼玄啊,这就是‘我等为辅’的意思。朝堂里的烂泥塘,自然还是我们两个老家伙去趟,皇上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推行新政。我们以后将不再参与新政推行之事,等到致仕之日,回家务农耕读,教导两三稚子幼童,足以。”



    黄道周不解地问道:“但下官怎么也想不明白,二位大人为何一定要退出新政推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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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爌轻叹一口气缓缓说:“幼玄,大明如今的困境,你我皆心知肚明。不用重典,难以正本清源。但这重典究竟效果如何,我们心里也没有数。而且对于皇上的一些做法,我们同样看不透摸不明想不清啊。既然不理解,就干脆退出做好本职之事,以免误了皇上大事。



    如果我们两人放弃朝政,而全力推行新政,万一出了差错朝廷必乱。而我们两人留在朝堂之中,就可以全力斡旋,保证朝政大事不致陷入泥沼,也能给皇上留下一条退路。皇上毕竟年幼,很多事我们暂且丢下不得。”



    黄道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两位大人的心意,下官已经明了。那皇上让我游园是何意?下官前日才上疏痛斥皇上的弊政,言语间不敬之词甚多。皇上这是…”



    叶向高闻言开怀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得更深了:“皇上如果是如此小气之人,就凭皇明寺一事,我和韩院长的两把老骨头早就不知道埋哪儿了。你啊,切莫乱想。



    经过代王叛乱和皇明寺一事,皇上已经明白。大明改革之首要,不在于杀多少人,破多少规矩。而是要根据实际,建立起一套切实可行的新规出来。这个新规难免行差错步,没有人监管可不行。而你理学大家,奉行以理为先,皇上因此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黄道周又惊又喜地说道:“皇上真的愿意再奉程朱理学为正统?”



    韩爌指着黄道周笑说:“哎,你啊,什么时候才能从哪牛角之中钻出额。程朱之学发展至今,已有四百年。四百年,多少沧海变桑田。程朱之学,为何不能也随着改变一下?皇上的意思,是用程朱之学为规新政为矩,建立一套新的规矩出来。



    皇上认同理学中,对于皇权和士大夫的限制思想,但是对于限制手段却很不认同。这些本来是朝廷内部的事,与百姓何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束民之思甚于累卵啊。所以,程朱之学必须要做出改变,以往那些坛坛罐罐的东西,该扔就扔了,别总抱着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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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道周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急吼吼地说道:“两位大人,这事儿黄幼玄决不答应。祖宗之思,岂能擅自改变?如此一来,岂不纲常大乱。不行不行,下官宁可隐退也绝不答应。”



    叶向高起身拍了拍黄道周的肩膀,笑道:“幼玄,你为何总是如此急躁?老夫记得理学中,有‘格物致知’一说,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为何面对皇上新政,你却如此反感呢?你真的去了解过,皇上新政到底有何不同?”



    黄道周被噎的一下涨红了脸,还想争辩什么,却听叶向高口吻严肃地说:“幼玄,老夫知道理学中的以‘理’抗‘势’。但你要记住,皇权虽然为‘势’,但更多时候,皇权就是‘理’。



    皇上锐意改革,必定会打破很多陈规。你若想程朱理学沉沦,你大可螳臂当车。皇上从各地调回悍将和精锐军队,就是为了阅兵?你真以为皇上不会大开杀戒?那是你们太小看皇上的决心和意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牛,是有犄角的…



    老夫曾向皇上劝诫,说不要你加入科学园,就是害怕你和皇权直接发生冲突。但皇上说什么?理学捍卫朝廷正宗四百余年,怎会一无是处?所需,无非与新政一起改变而已。维护皇权正统,黄幼玄当为先锋。”



    黄道周瞪着眼睛说:“皇上当真如此说过?”王阳明的心学,李贽的思想解放之说,早已将理学逼上了一条崎岖道路上。黄道周不是傻子,他早就想着如何给理学重新找一条出路,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韩爌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说道:“首辅啊,瞧把幼玄乐成什么样了。走吧,话也说够了,咱们一起去听听那个民歌会,据说有个叫凤姐儿的,《九九艳阳天》唱得不错。”



    黄道周立刻进入了角色,正色道:“敢问院长,《九九艳阳天》是什么民歌?下官为何从未听过?”



    “额,听说是讲什么男子要出征了,女子表达心意之歌。”



    “啊,这如何能行!!此等民歌怎能公开演唱,这不乱了纲常嘛,快快快,两位大人,速速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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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程朱理学,是被批判的最惨的。程朱理学在诞生之初并不为统治者所喜,因为“存天理去人欲”的本质,是劝阻皇上要克制,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制定政策。并且希望借此来约束,当时士大夫一些越来越过分的行为。



    朱熹自己也解释说:“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包括明朝在内,都没有后世的那种极端的解读。就算有,也不被当时之人说普遍认同。程朱理学是什么时候开始走上了弯道?想想看…



    恭喜你猜对了,辫子朝。明朝混蛋的文武官员很多,但算得上纯爷们的忠诚良将也不少。他们的精神源泉就是来自程朱理学。他们将为华夏尽忠的名节,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伟大的辫子朝,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存天理灭人欲”,这种对于士大夫及统治阶层的约束,以及整个华夏族的精神脊梁,通通送到女子的三寸之地之中。然后说,妇女饿死可以,不能改嫁;男人嘛应该学习《葵花宝典》,学习如何自宫…



    这是王八蛋才能做出的篡改和污蔑,但很可惜,华夏那些没有骨气的文人,还充当了打手和急先锋,为了自己的私欲,将华夏精神涂改的乱七八糟,只为了求得金钱鼠尾的一官半职,为自己加官进爵。



    整个帝制时代中根据资料显示,明朝被赐予贞妇烈女称号的有35829人,为历代之最。嗯,有人会说这不是正说明了程朱理学应该被打倒嘛。



    再嗯,当时朝廷规定,贞妇烈女及其夫家可以享受税收优惠和减免。于是不少妇女,就成了牺牲品。所以,这和程朱理学有直接关系?当然,硬要说有关系随你,言论自由。



    程朱理学作为早期哲学,诞生后其系统性和科学性,远非当时华夏其他学说可比。因此其后被作为统治者的思想控制手段之一,是有其深刻背景的。这是大一统帝国所必须的一种统治哲学,不然就会和唐朝一样,最后以强亡四分五裂。



    有人拿欧洲的哲学来和华夏的程朱理学比较,说人家欧洲的哲学顶呱呱,帮助欧洲曰了天。我都怀疑这些人到底有没有研究过,对欧洲崛起帮助巨大的那些哲学没有。



    而且用欧洲现代哲学,来和华夏古代哲学比较。这与用欧洲现代医学,痛骂《本草纲目》如出一辙。属于颠倒逻辑和是非的文字游戏。



    程朱理学完善之时,欧洲著名哲学家的妈,连原子状态都不是,欧洲古典哲学饱受宗教摧残,根本就没几个人知道。直到1600年以后,欧洲有钱有闲了,就有人真正研究哲学这种东西。直到100年后,终于迎来了欧洲现代哲学大爆发。



    这段注释很长,是因为我不想在文章中过多写程朱理学的东西。所以就把一些思想在这个注释里交代了。如果写朱由校大战程朱理学,呵呵,那得几十章去了,我不是写毕业论文,没必要花时间在这上面。



    我没有为程朱理学叫屈的意思,只是把历史上真实的程朱理学呈现出来,是非曲直,各位看官自然心里有数。新时代了,就得有新的思维,对于以前的历史,自然也有各自的认识,但所需,仍是客观和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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