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军队从长安的永胜门出,从永德门归,图个好兆头。出征的盼胜利,回朝的为德馨。邵安还记得当年和哥哥一起从永胜门出征,可惜却没能从永德门回来。如今哥哥即将就能从此门归来,也算了他一桩心事。
正想着,忽闻熟悉的号角声传来,城门开启,写着“高”字的帅旗飘扬,映入众人眼帘。大军已至,整个都城,在这一刹那间肃穆下来。
邵安看向远方,军队整齐有序的进入长安。人影憧憧,那么多士兵,却都是陌生的面孔。而曾经的同袍,已埋骨沙场。
高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端。随后是几位副将,再后面是骑兵、步兵。邵安在人群中急急巡视搜索,可却未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哥哥,竟不在队中?
高巍下马,上台叩拜。皇帝亲扶,拜高巍枢密使,掌兵马大权,朝野震惊。
枢密使乃枢密院长官,官居正一品,掌管军事。且枢密院与中书省并称“二府”,分领军、政二权。
但由于本朝重文轻武,一直以丞相总领百官,枢密使向来是空缺不置。此次高巍居此重位,惹得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邵安此刻的心思不在争权夺利上,他好不容易捱到犒赏完三军,想着在宫宴上能得空问问高将军。可官员们纷纷与高巍套近乎,搞得邵安插不上话,在一旁生闷气。
与邵安一样生气的还有一人,那便是本朝权倾一时的丞相廖鸿煊。皇上这回大封高巍的含义不言而喻。毕竟枢密使的权位,是能与丞相分庭抗礼的。这才刚除完了晋王党的势力,皇帝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清除太|子|党了。
廖鸿煊冷笑一声,真没想到皇帝动作如此快。刚登基时还拉拢自己,共同对付晋王党。现如今就要兔死狗烹了。
高巍被敬酒的团团缠住,灌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一轮喝毕,高巍出去解手,邵安急忙起身紧随其后。
高巍虽然醉了,但还是敏锐的发觉身后有人跟踪,故意拐进假山背面,待邵安一入假山,立马掐住他脖子,喝道:“什么人?干嘛跟踪?”
“高将军,不认得下官了?”
高巍喝的有点晕,迷迷糊糊的看向来人,觉得那么眼熟,手上力道慢慢松了。他眨眨眼睛细看,认出来人,没好气的说:“原来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邵安明白他是怪自己当年的事,故不与其计较,只问他:“我哥呢?”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应该被流放吗?”高巍已是神志不清了,说话稀里糊涂,“你还好意思问你哥,他差点被你害死了。”
“我哥在哪里?”
高巍依旧答非所问:“哦,想起来了。你从黔州回来了,还当官了。听皇上说,你现在叫邵珺义,就是那扰乱长安一潭池水的……邵珺义。”
“我哥,他在哪里!”
高巍继续颠三倒四说着,“在军中搅得人不得安宁,在朝中仍是。李洪义他失忆了,记不得你了。这样多好,你就不会走进他生命中,扰乱他的人生了。”
“你什么意思?”邵安闻言怒道。
“你哥他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骚扰他。”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高巍说道:“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
“好与不好,不由你定。”邵安见似有宫中侍卫巡逻,不想引人注意,克制住自己,压低声音问道:“再问一遍,他在哪?”
“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死了这条心吧。”高巍轻蔑的看着邵安,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不配。”
邵安在激愤中一口唾在高巍面上。
“混账东西!”高巍挥舞着老拳也迎了上去。
高巍武功虽高,可惜醉酒身法不稳。邵安看似文弱,却也算在军中练过点的。故二人徒手打架,居然纠缠了许久。
晚宴依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可陈公公收到惊天消息,邵安和高巍居然在打架!
陈公公唯唯诺诺的走到皇帝跟前,“皇上,高将军和邵大人……打起来了。”
皇帝一怒之下将酒杯狠狠的撂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动静颇大,引得下面的大臣、侍婢、内监全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皇帝当然知道他们二人为何打架,气则气,却不得不粉饰太平。以身体不适为由结束了本次宴会,急忙赶到事发现场。
此刻两人已被侍卫拉开,却还对骂着。见皇上来了,终于停下。
皇帝见两人狼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挥退侍卫后,骂道:“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官箴何在?子重,你乃堂堂枢密使,还跟他计较。”
高巍忙认错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只是不想让他见某人。”
邵安最恨他说这话,也不顾皇帝在场,大骂:“你狗拿耗子,凭什么不让我见。”
皇帝皱眉,“邵安住口。”
“你见他说什么,对不起么?”高巍一语惊醒梦中人。
邵安如梦方醒。是啊,见面后能说什么?因他的过失,他的错算,他是执拗,他的独断;导致他哥哥九死一生,导致曾经一起的同袍战死沙场。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哥哥,求得原谅。
隐藏在邵安心底的愧疚“腾”的爆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是他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皇帝,更对不起死去的亡魂。即使流放黔州以赎罪,也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邵安沉默了,高巍和皇帝也跟着沉默了。其间恰巧一阵风迎面吹过,吹得枝头秋海棠簌簌而落,“沙沙”声不绝于耳,仿佛是给死寂夜晚的单调配乐。
不知沉默了多久,众人忽闻身后传来阵阵喧闹,只见一白袍小将不顾侍卫阻拦冲了进来,见高巍狼狈的样子,立马不淡定了,“将军,您、您被打了?”
高巍乍见那名小将,打了一个激灵,略微慌张的望向邵安,口中却对那人喊道:“吴铭!你怎么来了?给我回去!”
那人不管不顾的,上前扬起手直接给邵安一拳。邵安本想侧身闪过,没想到那人的拳头飞快,又狠又准地打向他的腹部。
邵安硬生生的受了一拳,直觉喉间发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愤愤抬头看向来人,顿时神情激荡,那口鲜血终是喷了出来,如若刚刚被风吹落的朵朵秋海棠般倾泻而下,艳艳灼灼的洒满衣襟……
那白袍小将,正是他心心念念盼着归来的哥哥——李洪义。
※※※※※
永康十九年夏,出征以来的第一场战争爆发。
高巍布局几日,果然在茫茫沙漠中截住敌军。双方展开激烈的交战,杀声震天黄尘蔽日。一切都如高巍预想的那般顺利进行着,直到看到远处风沙漫天,似有大队人马杀来。
“高将军,不好,后面有敌军出现,我们被包围了。”
高巍临危不乱,沉着应道:“有多少人?”
“黄沙铺天盖地,那架势,估计有三四万人。”
高巍心中冰凉,原来那个情报乃诱敌之计,只等他率大军出城后,再断其后路,于沙漠中进行围剿。
安王此刻自然也明白过来了,恨恨道:“好一招引蛇出洞,调虎离山。”
高巍当机立断,下令由攻转守,左右两翼掩护,中路突围。可惜此刻敌军包围已成,高巍的几次突围皆被挡住,损失惨重。只得退守,与敌军对峙。
然祸不单行,此刻后方传来求救,大营被袭。
高巍闻言,有种穷途末路之感。他看向那些余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铠甲破损,血污染面,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布带,有人甚至已是四肢不全,却还在战斗。
士兵们听见大营被袭的消息,全都看向高将军,等他发话。高巍沉默着,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弟兄们,如今我们没有退路,唯有奋勇杀敌,不是我们踏着敌军的尸体,就是敌军砍断我们的头颅。刚刚本将接到后方求救,大营被袭。大营里还有一千多弟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本将决定再次突围,在此等危难关头,谁愿随我!”
“我!”李洪义第一个高举起手,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他的弟弟还在大营中。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义无反顾。
“我。”又有人举了手。
“我、我、我……”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那些流动在胸臆间的悲愤情绪,如开闸的水般喷涌。
“好!”高巍拔剑,“我高某在此立誓:此剑不断,帅旗不倒,誓与大家共存亡!”
高巍带领着一千人,准备突围。安王率其余人等留守,继续与敌军相持。
李洪义骑着马,跟随高将军冲向敌军。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不断的机械的举刀,落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救安儿。
等李洪义冲出来时,回首一看,一千人只剩三百。
李洪义率先飞驰而去,马不停蹄的赶往大营,到后发现里面已是火光冲天。他挥刀砍下敌人头颅,冲到最边上的军医营帐,环顾左右,放声大叫:“安儿!”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栅栏被撞倒,军帐已坍塌,大营中只见几百敌军还在扫荡,未见我方士兵。李洪义心下黯然,估计这里留守的士兵不是被杀死,就是被烧死。而地上流淌的鲜血和残缺的尸体,刺激着他的眼睛……
“安儿!安儿……”李洪义就是不信邪,坚持寻找。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安儿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李洪义回首,向后退数步,避开了那凌厉的一枪。李洪义乘机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
一击命中,偷袭者惨叫一声,倒地。周围五六个敌人听见动静,磨刀霍霍的向李洪义这边聚集。
李洪义举刀,“唰唰”几下挑飞几个敌兵。剩下的最后一个敌人轻声绕到李洪义身后。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人正要偷袭时,被后面飞来的暗箭射杀。
李洪义听到身后动静,诧异转身,正巧看见敌人缓缓倒下,随后安儿苍白的脸出现在李洪义的眼前。
安儿惊魂未定的看着地上的尸体,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一箭杀死那人。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还真是惊心动魄。
李洪义也呆呆的看着弟弟手持弓箭,再呆呆的看着地上尸体背后的箭羽,不敢相信的张了张嘴,叫了声:“安儿……”
安儿听见叫声,回过神来,上前抓起李洪义的手,“这儿危险,快随我来。”
李洪义被安儿拉着左拐右拐,躲到一个马槽旁。原来刚刚安儿一直躲在这里,静观周围情况。
“我刚叫你,你听见了吗?”
安儿抬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此时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着,由于靠得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心跳声。李洪义听着这证明安儿还活着的“砰砰砰”的心跳声,觉得这真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安儿猜敌军已撤,才道:“我听见你在喊我,可敌人就在周围,我不敢答。”
“你怎么逃至这儿的?”
“恩……你不是说,学了轻功,逃命时跑得快?”安儿开玩笑似的重复他曾说过的话,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李洪义吃惊的望着安儿,“可你,才学了几天?”
“我的傻哥哥,你还真信呀。你们一出兵,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感到大营外似有埋伏。大伙立马商量了一下,为以防万一提前做了准备了。你看外面……”安儿一边偷窥观察,一边解释着。见敌军已散,便拉李洪义起身出来了。
与此同时,附近其他凡是能躲人的地方,一瞬间凭空冒出来了很多人,原来全都事先躲好的。李洪义本以为大营全军覆没了呢,此刻乍见有如此多的幸存者,直接惊呆了。
劫后重生,大家都相拥而泣。李洪义看着这一幕,不知做何感想;又瞅见安儿手里的弓箭,疑惑道:“你的箭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精准?”
“我也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射中呢。”安儿颇为得意道,“当时也没多想,胡乱一射居然射死了。”
李洪义张口结舌,回想刚刚那情节,安儿离敌人只有几步之遥。要是没一箭射死,惊动敌人,要是那人转身一刀,定会要了安儿的性命。想到此他一身冷汗,“万一没射死呢?”
“恩……你听见动静,会来救我的。”
“只怕我来不及救你,你就成刀下鬼了。”李洪义口中训斥着,心里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安儿是为了救自己,才不惜以生命犯险。
安儿无所谓的抬头望望天,转而问道:“那你怎么回来了?看你这狼狈样,不像打了胜仗。”
“输了,我们输了。”李洪义强忍悲伤,将来龙去脉告诉给安儿。
安儿听后半晌不语,他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看着李洪义风尘仆仆的样子,突然很想流泪,连忙吸吸鼻子,“所以,你突围,就是为了来救我?”
“我不救你谁救你?你刚不也救了我?”李洪义道,随后像其余那些劫后重生的人们一样,紧紧抱住他的弟弟,“兄弟,就是要相互扶持的。”
高巍带兵回救大营后,敌人见状不再纠缠,立马撤退了。高巍本以为损失惨重,幸而士兵们大都躲在暗处,伤亡较少,便组织留守的战士,去援助被困的部队。两队前后夹击,敌军溃逃。此次战役,杀敌五千,自损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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