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吏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于是小心翼翼的领着黑袍人,沿着天牢粗石砌成的台阶,拾级而下。到了底层,再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最里面一间牢房门外。
这里是天字一号间,是单独的小牢房。与楼上的牢房不同,这里除了床铺环境干净些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铁栅门,而采用厚重铁门,如此一来俨然是独立空间。当然,有资格被关在这里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狱吏利索的开了门,更利索的退了下去。整个牢房就只剩下黑衣人和那名罪犯——刘咏舟。
刘咏舟抬头看向来者,却看不清是哪位。黑衣人一笑掀开帽子,露出真面目,“刘大人,别来无恙?”
此时的刘咏舟全身伤痕累累,披头散发的歪在地上。很难想象出在几日之前,他还是堂堂刑部左侍郎。
刘咏舟冷笑一声,“我如今成为阶下囚了,你可满意?”
“刘大人何出所言?咱们好歹曾共事过,我怎会幸灾乐祸?怪只怪你刘大人跟随了江恒宇,成了晋王党。”
刘咏舟一听到“江恒宇”三字,横眉冷对的大骂道:“你个卑鄙小人,难道当年你不是晋王党的?而你却背叛了江大人,背叛了晋王。你就是个卖主求荣的小人。”
黑衣人对他的谩骂毫不理会,冷嘲热讽道:“刘大人果然对江恒宇忠心耿耿,怪不得二位能成为莫逆之交。”
“不像你,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居然出卖自己的上司,你个叛徒!”
黑衣人被戳到痛处,冲着刘咏舟高声道:“我也不想出卖江大人,可当我知道你和江大人的关系时,当我知道我永远无法离间你们时,我只能出此下策,将你二人一并除去。”
刘咏舟想到好友悲惨死去的场景,怒不可遏。要不是绳索束缚,他定会扑上去撕咬。
黑衣人平复心绪,接着说:“你该庆幸你及时调任刑部,否则你早就无葬身之地了。不过现在你依然难逃一死,谁让你通敌呢?”
刘咏舟大怒,“我没有通敌,这是诬陷。”
“但你是晋王党,这总不是诬陷吧。而皇上是绝对不会放过晋王党的。”
刘咏舟心里清楚,当年的晋王党,虽说多数人是被太|子|党残害的,但当今圣上的手中,肯定也沾染过晋王党人的鲜血。
黑衣人继续施加压力,“你也是刑部的人,该知道刑部的手段。早晚都得死,何必受那刑法之苦?”
刘咏舟忽然有些了悟了,“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通敌的幕后黑手,还是……”
黑衣人冷笑,“我可不知道谁是通敌者。刘大人,你该知道如何做了。”说罢黑衣人潇洒离去,徒留刘咏舟一人独对空室。
当晚,刘咏舟自尽。
※※※※※
“刘咏舟死了?”冯彻得知此事后神情复杂,低头看向手中刚接到的奏章。那正是邵安所呈案情奏报。
邵安终是破解了谜题,原来这回的玄机不在诗中,而在画里。那画中的草原、骏马,暗指千里草,马蹄疾。而那通敌者,则是户部尚书董疾,字如风。
如此一来就很好解释粮草被劫事件了。因为负责运粮的督运官,派的正是户部官员。至于刘咏舟的死,一般人都认为他这是畏罪自杀,唯有冯彻心中疑惑万千。
当然,刑部尚书蒋嘉闵不会像冯彻那般纠结,他直截了当的将此事定为畏罪自尽,上报朝廷。一起递上去的还有邵安的奏章。
没过多久,继刘咏舟之后的又一位朝中重臣——户部尚书董疾,被抓。
杭州这边,自晋王与邵安西湖一别后,两人许久未见。晋王忍了又忍,最后在百无聊赖中,决定闯驿馆见邵安。
“安儿,你怎么一回事。那天玩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晋王一见面就是好大一通抱怨,“还有,最近也不来找我。”
“……”邵安无言以对,唯有听他唠叨着。
话说邵安这几日未见晋王,实在是情非得已。当他猜到是董疾通敌后,连忙写了两份奏章,一封密折直达天听,一封奏报上交刑部。等忙完这一切,邵安才想起西湖对对子那日,自己光惦记着案子,便自行离去,将晋王给抛到脑后了。
等晋王长篇大论的抱怨完,邵安贴心的替他倒杯茶,赔礼道:“那怎么补偿你?要不我请你去听戏?”
“恩,还算有点诚意。那还不快走!”
当王府的轿子停在戏班门口时,戏班老板领着随从们早已在门前迎候多时,见晋王和邵安下轿,忙迎上去,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二人进去了。
“今日有贵客,快让红角儿来唱个拿手的。”晋王一边对老板吩咐着,一边轻车熟路的带邵安来到雅座。
邵安对戏不是很着迷,对戏中乾坤不过是一知半解,故看的是三心二意。而晋王恰恰相反,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戏台,简直是如痴如醉。
台上戏如人生唱得热闹非凡,台下人生如戏看尽生死悲欢。戏未唱完,刑部一小吏匆匆赶来,附耳低语,“邵大人,京中传来了消息,刘咏舟自尽了。”
邵安闻言,偏头看了一下晋王。只见他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戏,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邵安低声问道。
“七月初三。”
“初三?”邵安一愣,掐指一算,那应该是他的奏折刚刚抵达长安的日子。想到此他心思一动,又问,“他死前见过什么人没有?”
“这,卑职不知。”
邵安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随后几日,刘咏舟的死讯终于传入了晋王的耳朵里。晋王得知后气冲冲的闯入驿馆,质问邵安,“你们逼死了刘咏舟?”
邵安理直气壮的否认道:“他是畏罪自尽。”
这番说辞看似毫无问题,但晋王知道刘咏舟是有冤情的,故快言快语道:“刑部的手段天下人皆知,刘咏舟怕是受不得酷刑才自杀的。”
邵安皱眉,斥责道:“胡说什么。”
“反正刘咏舟死了,现在连董疾也进大牢了。不知还要抓多少人,杀多少人才算完?”
“王爷慎言!”邵安这次称他为王爷,而不叫他名字,可见是真生气了。
“可刘咏舟没有通敌。”
邵安诧异,“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通敌?”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邵安却不放过他,逼问道:“你向来不爱理会朝政,这回怎么如此快就得知刘咏舟与董疾之事?”
“这个……这……”晋王瞠目结舌。
邵安继续问道:“是谁告诉你的。他是谁?”
晋王目光闪烁,摇摆不定。邵安缓了缓语气,轻声道:“告诉我,他是谁?”
晋王哪是邵安的对手,被逼了几句就一五一十的全招了,“他是……是刘咏舟的儿子,他来找我是为他父亲鸣冤。他说刘咏舟没有通敌,决不会畏罪自杀,是枉死的。”
邵安心道或许他的儿子会知道些许内幕,又问了些关于那人说过的话。晋王对邵安十分信任,一字不差的全说了。
“瑾琪,你好不容易洗脱嫌疑,莫要再卷入此事当中了。求情一事,你就当从未听过。至于此人……”邵安声音陡地透出森冷,“交由刑部。”
晋王闻言不由得一惊,“安儿,你为何如此狠心?他只不过是申冤罢了,何必如此?”
邵安苦笑道,“我也不想如此。若没有战乱,若是个太平天下,必会以怀柔为主,威逼为辅。而不会像这般铁血手段。”
“不,我不同意。”晋王态度十分坚决。
邵安退而求其次,“不如这样,你将他交给我,我就问他几句话,不会动刑。”
晋王眼珠转一转,一咬牙道:“好,我信你。”
“另外,我马上要回长安了。”邵安像往常那样拍拍晋王的肩,“今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自己保重。”
“你又要走?”晋王一想到分别,倍感担忧。真怕这一别,又得三年五载。
邵安察言观色,见他面露忧愁哀伤,玩笑道:“这回又不像上回是上战场,担心什么?再说等过年过节时,你便可来长安见我。”
晋王想想也是,调整好情绪,也笑道:“那你在长安等我,等我来京城找你还有洪义玩。”
邵安一听“洪义”二字,心口一痛,嘴角笑容差点挂不住,含糊应了声:“好。”
初次见到刘咏舟的儿子时,邵安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位清秀俊朗的少年和他父亲联系起来。
少年刚刚从晋王府中被带入驿馆,此刻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房内,却故作镇定,警惕的瞅着邵安,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少年十分谨慎,一句不答。邵安笑道:“没关系。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你是犯官刘咏舟的儿子。”
少年终于开口,愤愤道:“我父亲不是犯官,他无罪。”
邵安嘲讽道:“你有证据吗?”
少年:“……”
邵安当然知道他没有证据,微微笑起,“既如此,以后不要再找晋王申什么冤了。虽说朝廷念你父亲临行悔过,不再株连九族,但你仍是罪臣之后。要是再惹风波,则送你进刑部大牢里坐坐。”
“那你有证据证明我父亲有罪吗?还有我父亲是自杀还是他杀,有待详察。”
邵安有些惊讶的看向他,这少年和他父亲的性格完全相反,没想到刘咏舟那么木呐少言的人,居然有这么伶牙俐齿的儿子。
“你不信你父亲是自杀的?”
“我了解父亲,他不可能自杀。没有证据我会去查,等有了证据,我一定会去申冤。”
“这么坚决?”邵安玩味的看向他,“看来是不能留你了。”
少年惊恐,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居然这么狠毒。他不甘心的叫道:“你要杀人灭口!你不怕刑法吗?”
“刑法?忘了自我介绍了,本官刚升任为刑部右侍郎。”邵安不再理会少年,呼叫外面官差,“来人,将此人绑起来带下去。”
少年挣扎着,但哪里是差役的对手。可他倔强得很,即使双手被捆,还是冷冷地盯着邵安。那双眸子,恐惧而不甘,绝望但愤怒。
邵安静静的看着他被拖走,蓦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邵安叹一口气,吩咐差役,“好好看住此人,不要为难他。等明日回京时将他一起带上。”
泰安二年,七月,通敌案结。户部尚书董疾以通敌罪大辟抄家,刑部左侍郎刘咏舟狱中自尽,念其临行悔过,不株连家人。李萧、曹普二人,秋后问斩。户部、兵部负责押运粮草等官员革职查办。案情前后共惩处大小官员五十六人。
另,冯彻、邵安查案有功。授冯彻为刑部左侍郎,擢邵安为刑部右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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