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修筑的营垒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个缺口,普通泥土修筑的营垒根本无法抵抗那些铜炮的轰击。
而诸如挖掘壕沟躲避之类的想法,魏军主将还没有傻到那个份上,以魏军这批农兵可怜的投射兵器数量,挖掘营垒和步卒举手投降没有任何的区别。
济水对岸枯水期露出的河床处部署的铜炮,用着极为缓慢的速度发射着。
时间不急,所以炮兵会按照操典,等到烫人的铜炮冷却后再装填,而不是如同野战时候那样急速射。
工兵们利用后方民夫运送过来的各种木料和上游的树木,以及征调的济水的船只,慢慢地搭建浮桥。
对面魏军仅有的几门铜炮根本不能够打到水面上,多数都是一些类似于虎尊炮、麻绳炮、皮炮之类的近战火器。
数量不多的火枪手和弓箭手根本不能结阵,一旦结阵就要受到墨家炮兵的猛烈袭击,因而只能分散开来自由射击,毫无命中率可言。
工兵军官们精通木匠技术,里面也有不少木匠,这也算得上墨家在技术上的老本行。
这些年逐渐正规化之后,工兵不止是会挖洞挖坑,包括筑垒、修桥之类的技术也逐渐成熟。
硝烟中他们也和那些慢吞吞的炮兵一样,用很正常地速度修着浮桥。
只是他们眼中的正常速度,在魏军眼中便成为了一种宛若全力的态势。
魏军知道野战不可敌,所以想要半渡而击之,可照现在的架势,这半渡而击的想法很不现实。
浮桥一点点地延伸着,六指也命令部队做好了分兵别渡的准备。
再三确定了情报之后,六指等到浮桥修的差不多之后,命令分兵别渡的部队就正大光明地沿河机动。
两个师的步卒、大半数的骑兵以及那些野战炮兵部队,整好队列后,就用行军纵队的方式沿着济水向东而去。
没有遮掩,也没有任何的掩饰。
分兵之后,在这里的泗上义师的数量也足以对对岸的魏军形成碾压,声东击西的战术如此正大光明,可谓是前并未有。
魏军营中,魏军主将成阳大夫把持着精巧的铜制外壳的望远镜,看着济水对岸正在行军的义师部队,嘴角抽搐了一下。
只是思索了半刻,他便命令道:“传令全军,准备后撤,撤入成阳。”
其下谋士立刻道:“将军,我军野战不如墨家,砀山一战更是证明墨家可以轻易破城。唯有半渡而击之方有可能获胜,何故撤军?”
成阳大夫摇头苦恼道:“若非不战而降君上必要治罪,我已然下令投降了。此战不需打了。”
“半渡而击之?我们凭什么半渡而击?”
他的穿着戎装的儿子正值年轻气盛之时,闻言道:“父亲,不战而退,惹人耻笑。若如当年城濮还好,父亲却畏敌如虎,这……”
话没说完,成阳大夫一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怒斥道:“你懂什么?”
“我问你,现在对面已经分兵了,你准备如何做?”
年轻人捂着火辣辣的脸,咬牙道:“他纵分兵,也定然要选方便渡河之处,不如分兵堵截沿河布防。”
成阳大夫大笑道:“这就是你想的办法?你看看对面行军之速,不慌不乱,井然有序,就算是在我们眼皮子下行军,我军可追的上?”
“追不上,又凭什么半渡而击,又凭什么阻拦对方?”
“不追,等到那些人渡河,包抄之下,我军也是必败。”
“追,且不说能不能追的上,这边直接渡河,又如何阻拦?”
“既是必败,不退兵又能如何?”
年轻人道:“可退入成阳,不也是抵挡不住吗?既然都是抵挡不住,何不在这里与之决战?”
成阳大夫怒斥道:“愚蠢!在此决战,家中私卒精锐都要损失殆尽。墨家昔日尚未满万之时便不可敌,如今三五万人,又如何战?”
“不若退入成阳,待城墙破,即可投降。墨家既不杀俘,又讲兼爱,我这些年也无劣迹,且又听他们的不曾烧毁桥梁,自然无事。”
农兵为主,又没有变法,而仍旧是封建义务的征召兵,军制模式必然是以少数精锐为主的。
一如之前的车士车战时代,那是以精锐的士决定战争胜负的,徒卒的作用就是充充数量、维持战线。
现在井田制基本被破坏,大贵族的土地越来越多,原本的宗法体系配合的军制也开始崩坏。
真正的脱产士人数量虽然不少,可根本无法支撑越来规模越大的战争,以往几十辆战车参战就能主宰胜负的时代过去了。
马镫的出现,又使得骑兵的战斗力提升。
这时候一些贵族开始养士,战争的时候依靠养的士、从奴、精锐私卒为主力。
这些养的士、私卒、从奴往往充当骑兵,成为贵族手中想要获胜的最重要的一张牌,也是贵族力量的基石。
哪怕封地没了,只要养的士、从奴、私卒还在,那么换一块封地很快就能够组织起来一支可以争权夺利的军队。
但若是这些从奴私卒都没了,那么整个家族很快就会衰落。
正常一个下大夫的封地内,在战争的时候,只需要提供二十辆战车以及与之配套的徒卒。
在井田制没有被破坏的基础上,士是有封地的,他们脱产训练,在必要的时候履行自己的封建义务。
但现在战争的规模扩大了,伴随着铁器的出现、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新作物和种植技术的推广,在成阳一代仅存的那点宗法制残余在经济基础上已经毁了。
粮价日贱,工商业越发发达,士阶层越发落魄,甚至破产,难以维持原来的生活。
就算还有那么点封地,伴着各种手工业品的冲击和粮价过低的无奈,分封的那点土地根本不足以维持他们完全脱产。
大贵族们不断兼并土地,最底层的士人不断落魄,自耕农的数量本就不多,大量的徒卒都是封地上的和土地绑定的农夫,这种情况下除了依靠从奴、私卒保持战斗力外,贵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维系一支野战部队。
然而成阳大夫很清楚,这样一支以从奴私卒为主力的部队,打打贵族之间的争田、争权的内战还行,和以自耕农为主力兵员的泗上义师开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泗上是服役制的常备军,定期的军事训练,那不是农兵三年冬季演武可比的。
以往生产力水平不足,不管是秦楚还是燕晋,大家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军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现在却不一样。
谁能先变法、谁能弄出更多的授田农夫、谁能养出一支常备军、谁的农业生产能够支撑常备军的后勤、谁的政治体系从分封宗法先过渡到集权官僚制……谁就能赢。
泗上先行一步,源于泗上是自下而上的暴力变革、拥有新体系下的和贵族没有关系的识字人口和官吏后备军。其余各国贵族权势越大的变法越难,因为那是在革贵族的命。
成阳大夫不知道这些一国战略层面的东西,但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更知道这一战他打不赢。
直接退兵等着城墙破掉后投降,是对他最为有利的选择。
墨家不喜欢杀人,他又很听话地没有烧桥,不是战争犯。
不战而退直接投降,将来对君主不好交代。
野战很可能自己的私卒从奴精锐损失太大。
那还不如退到成阳,到时候就不是自己不守,而是因为城墙破了实在守不住了,国君想来也不会治罪。
这仗换谁来都打不赢。
成阳大夫心想,就算是吴起不远走西秦,就凭这点兵力,别想着打赢。
毕竟当年吴起在鲁国的时候,齐鲁之间的军力差距还没有现在成阳和泗上的差距大,依旧是被胜绰打出了一个平手,况且现在?
他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墨家在这里不走了,分了他的土地、再把他送回到魏国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也是养了不少的士,可是这些落魄的士人是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有封地有钱有势力的时候,自然会贴过来谋生;没钱没势的时候,这些士人就会离开,并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尴尬,最多也就剩下几个心中有“忠义”的士。
到时候封地没了,那可就全完了。
墨家若是占据了成阳不走,他就算被放回去,国君又去哪给他找封地去?
中山国复国后,一些魏国贵族顶着空头衔,却还没有实际封地呢,魏国的中山君公子挚现在还有个中山君的头衔,可还不是连封地都没有?
现在各国都在集权,哪里会有多余的封地给他?
然而成阳大夫想到当年墨家从齐西南撤军之事,心中又宽慰自己道:“墨家只是号称膺惩君上不义之战,多会如当年对齐一般,惩罚之后便撤军。”
可转念一想,墨家在齐西南的确是撤军了,可是在短时间内却在齐西南弄了一场清田洫之类的土改。
想到这心中又是一寒,若是那么办了,自己还是无路可走。
打必输,不打又会被国君治罪借口收地,城破投降墨家又可能分地,这真真是把他逼到了绝路。
对于各国贵族而言,不止是郑国贵族觉得“敌在萧墙内”,大多数贵族也都觉得“敌在萧墙内”,王权集权和墨家的平等,都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并不见得哪一个就更好一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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