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的人指着远处那个奇怪的大铁锅,仍旧好奇。
“为啥?漏气呗。现在那些水力驱动、脚踏的刀床,钻个火枪的枪管还行,弄这么大的东西……弄不了。”
“这么说吧,什么时候咱们的大炮用刀床镗过后,能打两里地、而且能够一炮打中两里地的房子,我就能搞出来牛马,而不是这个破驴子。真心的,这话丝毫不假。”
他这倒不是诳语,原理有时候挺简单的,尤其是有适这个学过两千年人类经验的人存在。
但难就难在材料、精密度这些东西。
改进后提升了效率、可以用于大规模使用的蒸汽机,源于军事科技的发展急需能够镗大炮的镗床,没有可以镗大炮的镗床,那就没办法加工精度在两毫米左右的活塞和气缸,这就导致到处漏气。
不是说不能用,而是没有办法大规模推广,成本和效率都太低。
泗上的分工制军工厂已经在采用水力和脚踏驱动的床,但也就是削个螺丝、通通枪管这样的事上。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小模型用锉刀和铸铜都能搞出来,但不是放大了就能用,因为活塞不合气缸导致漏气。
要是能把气缸挖出来完美的圆柱形内膛,那大炮也基本能做到射程范围内指哪打哪了。
煤矿那人似懂非懂,只好哎了一声道:“我也盼着早点看到啊。实在是缺人,哪里都缺人,能用机械的,牛马的、风、水的,咱们泗上真是能用机械就不用人,可还是不够。”
“我这拉车、排水,得准备好几十匹马,三四十个人。你这机器要是真能用,倒是能省出来几十匹马、几十个人。推广到煤矿,能省个几百上千人吧?”
制械所那人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烧煤的骡子也得用人。有些开关,得用人来开。什么时候放水、什么时候开气……不过用的人少,女人也能干。”
“我倒是还能改进一下,巨子说,先上,先让天下人知道蒸汽和煤真的能当骡子用。至于剩下的改进,那就慢慢来。”
“人啊,能省一个是一个。你看看现在那些开办作坊的,对人都眼红到什么程度了?逃亡过来的,官营的先要走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一去开垦垦荒服役,剩下的才能雇佣。”
“前一阵那些人都盼着开战,你当是盼什么?盼人啊。看着那些贵族封地上不能动的人,眼红啊。我跟你说,那些贵胄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同样的人手在咱们这,能生产出在他们手里三五倍的东西。”
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那个奇怪的铁疙瘩也运了过来,这是最原始的用煤的机械,下面还需要支起一个大的灶坑,还需要人来负责开关冷水,可能按照他们不知道的效率也就能达到千分之十五的能量转化率。
但凡人口再多一些,这东西实在是难以推广,可现在处处缺人,倒正是最容易推广的时候。
后世的人口爆炸,精耕细作,从牛耕马耕退回了人耕;几乎用不尽的人手,稳定便成为了前提,没有强大的组织能力熬过机械取代人的剧痛,永远都会轮回。
不管是羊吃人还是机械取代人,对于庞大的人口而言,所带来的阵痛那将是一场涉及到千万人吃饭生死的大事,没人敢动。
而现在,人少,缺人,很多该有的阵痛不需要承受,强大的组织力可以把人投入到有计划的垦荒开发之中。
技术不是科学,而有些东西,技术往往走在科学的前面,尤其是一些真的并不是太难的东西。
这个时代,是属于会动手的工匠的。
而那些藏在庠序里研究“天志”的人,是属于未来的。
不懂力学原理,不懂机械原理,不懂力学分解,一样可以做出水排、风车、连杆,甚至于在启发和指导下敲出一些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甚至于从零开始的化学,只要有人懂些原理,只要不怕死人,可以瘸着腿跳起来。
但瘸着腿跳起来总会落下,那些藏在庠序高阁之类研究玄妙天志的人,就是给他们装上翅膀的。
知易行难,这对泗上很适用,因为泗上有个知的人。
但至于行,很多都是从零开始,靠着先知,用人命和时间堆出来。
材料需要千万次的尝试,制械所的人太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了。
有些东西,原理一说,现在就能做。
比如矾酸,要是不会做这东西,那么泗上就不可能有那种卖给诸侯贵族的、昂贵的治疗心痛的药。
有些东西,原理一说,可能十年八年才能摸出个头绪。
还比如矾酸,泗上现在最大的矾酸作坊,用的是铅室,可是铅太软。铅室做小了没效率,做大了很容易变形,那怎么办呢?外部四周加上木头框架,糊上草泥,上面弄上木头框架,把铅顶吊住……
再比如那个听起来很简单的板簧,原理太简单了,弹性蓄力,击发燧石,可是要做出来足够弹性的板簧,至今已经花了十年。
…………
安装原始的烧煤机器的那人所谓的“隔壁”,此时人声鼎沸。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用钳子从融化的铅水里捞出一根弯曲的板簧,仿佛这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七八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可能只有手指长的东西。
正如在煤矿旁发牢骚的那人所言,板簧从立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
百金的奖励,那是对外的搂草打兔子,盼着有工匠无意中弄出来合用的。
而在内部,则是分成若干的小组,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尝试。
如那人所言,能用的淬火方式都用了。
直到尝试到了用“铅”这个熔点比油沸要高、但却远低于青铜的东西,愣生生把铅融化了尝试淬火,这才终于有所突破。
前几日的尝试,似乎有效,而这一次就是重复实验了。
先是用熟铁锻打成渗碳钢,然后用水快速淬火,淬火之后,用坩埚化铅。
再把在水中淬火后的板簧放入铅水中,等铅水凝固,再把铅融化,用钳子捏出来,自然冷却。
具体原理,他们不懂。
至于手段,百十号人用了十年时间,把熔点比炼铁温度低的能淬火的手段试了不知多少次。
昂贵的蓖麻油、芝麻油,不知道耗费了多少。
淬火用的水里面,不知道加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就在前几日,一枚似乎合格的板簧终于被试了出来。
今日负责这件事的、从当年的小伙子变为中年人的那些人都聚在这里,等待着一会的结果。
冷却的那根小板簧的前面,系上了丝线,实验的工匠小心地在下面添加着砝码。
等十斤的重量压上去的时候,那根寄托着百余人十年心血的板簧还在坚持,人群中已经发出了兴奋的喊声。
“十五斤!十五斤就够!只要能畜十五斤的力,就能擦动燧石,让发火率在七成左右。”
“撑住啊!”
在这件事奋斗了十年的工匠们齐声叫喊着,仿佛那根板簧能听到他们的呼唤一样。
负责加砝码的工匠额头上全是汗水,又是一个一斤的砝码放上去,然后剪短丝线,嗖的一下弹直。
再度系上丝线,重复着原来的动作,很多人的心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
十二斤。
十三斤。
十五斤。
十八斤……
当最后一块砝码放上去后,剪断丝线再度弹直的那一瞬间,屋子里迸发出一阵阵呼啸。
“成了!”
“成了!”
“去他娘的火绳!再也不用了!”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工匠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的儿子在服役的时候,死在了火绳引发的火药燃烧是故上,那只是一场很寻常的是故,正常到这种事每年要传来七八次类似的消息。
而那个从跟随着适系统地学完了一些东西之后,就一直在负责制作板簧的曾经的年轻人,伸出手抚摸着这根小小的板簧。
他确信,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小心地触摸过。
百余人,十年的心血,就是这么一根小小的板簧。
他用力将板簧掰弯,对准了自己的腿,忽然松手,巨大的弹力抽打的他的腿一阵剧痛,可他却哈哈大笑。
没有人觉得他痴傻,也没有人觉得又笑又哭有什么不对。
将近十年的时间,这些人所有的生活都是围绕着这根小小的板簧,生孩子不过才十个月,而他们花了十年。
在他们眼中,这根小小的板簧,就是士卒胸前的军功章、是那些庠序先生写的书中的道理、是子墨子建起的墨家、是周公分封的天下……
那是许多年后,人们仍会记住的事,那也是他们这一辈子至今为止最大的骄傲,最大的成果。
曾经学习的孩子,如今已是中年,而现在,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当年先生给他行的那个礼,他用了十年的青春终于还清了。
负责人笑过之后,没有去讲这件事物对于利天下的意义,因为已经不必讲。
他举着那根板簧,却说了一番极为生活的话。
“去买一挂鞭炮!庆贺一下。”
“直接去找度支部,领取那百金!”
“休沐一月!”
“派人,快马,去城内买剧院的票,去包最好的酒肆,今晚喝醉,后晚看戏!票数多少,按照妻、子一并买了。今晚上的酒宴,也一并携妻带子!直接走账,领金之后再补还。”
轰……
人群立刻发出一阵自发的鼓掌声,当即便有两人急匆匆跑到外面,不多时轰轰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制械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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