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顿当年在鲁国怎么也发不了财,只好去求教陶朱公。
陶朱和端木赐基本是同一时代的人,而孔子多在鲁国活动,只是端木赐的发财之路猗顿学不来。
因为端木赐是搞投机的,低买高卖,需要雄厚的资本支撑。
但是陶朱公起家则算是经营,很少搞投机,所以猗顿学不来端木赐的手段只好来问陶朱。
陶朱说你得先有第一桶金,可你现在太穷,不如去西河搞畜牧业。晋国内乱,正是需要马匹的时候,而且畜牧业可以繁衍增多。
于是猗顿来到西河,靠养殖几匹马起家,借助晋国内乱急需马匹的时机搞到了第一桶金。
马匹作为军需品,很容易和贵族打上交到,随后投身煮盐业和珠宝业,最终成为可以与端木赐、陶朱公匹敌的富豪。
焦禾的意思便是,他希望能够从墨者这里购买一些种子,还有这些种子的种植方法,从而借此发达。就像是猗顿当年靠几匹马繁衍一样,第一桶金还是需要经营为主。
这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思路,焦禾又说墨者利天下为先,这种事既可得利,又能利天下之民云云。
适奇道:“你从何知道墨者之义?”
焦禾早有准备,即刻回道:“我往来于晋、郑之间,杨朱、列子等人俱常讲学,那里墨者不多,但是常听到他们非议墨家之言,是以知晓。”
“我做商人,只为得利。然而我若得利,晋郑之地的百姓种植这些新谷,也能得利,因为觉得可行,便从陶邑前往沛邑。”
“况且,陶邑、安邑、洛邑等地,都有麦粉磨坊豆食,如今麦豆价格陡升,非再是贱民之食,哪里会不知道墨者的名号呢?”
这话说的可谓是天衣无缝,基本没有什么漏洞。杨朱等人本来就和墨者敌对,墨者又利用之前的机会广播名声,听到也属正常。
焦禾又道:“如今晋地,谁人不知三谷嘉禾事?昔年唐叔虞封晋而得嘉禾,可见珠玉虽贵,却依旧不如嘉禾。珠玉可换城,而嘉禾可封侯,这其中的利,是做商人不能不察觉的。”
这件事墨者内部也已经讨论过,适便道:“你说的正有道理,这确是利天下的事。售卖新谷,并不是不可以。”
焦禾一听,心中窃喜,万没想到墨者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他这一路在沛邑已经见到了不少新鲜事,金黄色的麦子整个沛县都是,此时此时五月,往年这里哪里会有这样的场景?
再说刚才听适与苇对话,焦禾也知道了种完冬麦之后应该种植菽豆,当然最好是那些种子还不多的墨玉,但是这里能种,三晋能否种?西河能否种?
还有堆肥发酵之***耕肥田之术,等等这些,都是常人难以解释清楚的。
在从魏地来到沛邑之前,本以为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事,却不想这件事如此容易。
这时候先进的技术、组织术等等,都可以兴国灭国。
屈巫臣传车战、伍子胥筑城改军制、范蠡军改、越女传剑、陈音教射、公输班改战舰钩拒等等这些,都是利用技术优势短期强国的手段,俱是一时兴衰。
种植,当然是一门技术。
或许一些贵族瞧不起,但镇守西河的吴起、主持变法的李悝却清楚其中的难度,并非是有了种子就能解决的事。
尤其是便随着吴起的募兵制改革,这种种植技术的提升也就更为重要。和血统贵族分封封建义务兵制不同,募兵制需要强大的经济为基础,支撑专业士兵。
只是焦禾实在没想到对方会答应的如此痛快,他本以为还需要自己再陈诉一番道理。
他却不知道适巴不得这种新的种植技术传遍天下。
一则是确实可以利天下,让天下少许多饥馑;二则就是这种阳谋之下,血统贵族的经济基础也将不断崩解,新兴地主阶层和自耕农阶层会借此不断崛起;三则农业是城市手工业和交换经济发展的基础,没有农业基础,他所掌握的技术优势根本无法换取更多的利益。
最重要的,中原、三晋这样的国家,越快崛起,三晋崩解就越早到来,中原大战、齐楚秦遏制三晋霸权、以及三晋正式分家也会更快。
越乱,墨者的机会也就越大,也能给墨者更多的发展时间。
一个稳定的体系之下,墨者做事太难。
他又不好将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只能用此物可以利天下之人的说辞说服墨者获取支持同意。
不管是不怀好意的间和谍;还是纯属就是为了发财的商人,适都极为欢迎,恨不能他们明天就把这些新技术传播出去。
没有农业大发展,哪有更多的墨者中坚力量城市手工业者?而一旦新的生产力发展,旧的生产关系又哪里那么容易立足?变革与复辟之下,也会有更多的人认同墨者的道义。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先和焦禾将喝醉的苇抬回到乡亭内住宿之处。
适先问道:“我曾听说,三晋以北,土地已可买卖?用土地获利的人极多?”
焦禾知道墨者的消息灵通,又多听说适在成为墨者之前有两位走遍了天下的夫子,对于适知道的消息并不惊讶,只说确实如此。
三晋毕竟是此时强国,商品经济发展较快,基本和宋国陶邑处在差不多的水平。但是晋国土地买卖的事因为有国家变法的支持,因而土地问题上又和宋国不一样。
焦禾道:“虽有买卖,但多是抵债。三晋定租,又有放贷而食人者。年景不好,便要买卖土地。”
越是改革早的地方,也就越早出现打破井田制份田制下的土地兼并情况,晋国的情况虽还不严重,可是已有端倪。
孟子曾评价过几十年后开始流行的实物地租定租制:一旦遇到灾荒年头,定租是不能少的,于是到年末交完租子连父母都养不活。
不但定族制的弊端已经出现,连高利贷的情况也已经极为流行。
孟子也曾说过,如果定租又遇到不好的年头,就需要开口问别人借高利贷,从而导致越来越穷,最终抛尸山沟之中。
后世孟尝君经常放贷,利息越来越多薛地的人还不起利息,多有逃亡的。
社会看似还处在旧时代,但新时代的曙光已经先以弊端的形式展现出来。
封建社会的定租、欠债、举贷、破产、逃亡的一条龙崩溃体系此时就已经出现,而且成为了社会的大问题。
否则也不可能仅仅几十年后孟子、荀子、韩非都诸子都会提及高利贷和小农破产的事。
适听焦禾这样一说,却不甚在意,这种事想想就知道一会会出现,悲哀感叹无意义,不如想办法去改变。
他道:“若是如此,可见地价并不贵?又多有欠贷而卖田者,他们无以为生,只能租佣谋活。这倒是一个可以取利、又能利于人的机会。你问的正好。”
焦禾急忙做请教的姿势,适就讲了讲破产农户做廉价劳力做经营性地主的致富方式。
适只说三晋之地的事墨者管不来,房贷食人还是土地兼并这种事,墨者尚不能解决,但总可以让那些失田之人不至饿死,也算是行了义事。
焦禾也听出来了适的意思,无非就是在靠近城市或是河流的地方,购买土地,种植作物,将作物换钱。
同时雇佣那些失地和被高利贷逼迫的农户,让他们作为田地劳力使用,既可以让他们不至饿死,自己也有可能积累致富。
至于河流运输,此时也已经形成了规模,之后秦从巴蜀攻楚便沿江而下,以致“日三百里”;而到楚怀王时代颁发的鄂君启的免税通行证,更是表示免税物资装船不能超过一百五十条……
种种这些已有或是尚未有的事实,都支撑着适的观点:在三晋靠河流运输方便的地方、或是直接在靠近城郭附近,做经营性农业生产,是绝对有利可图的。
但前提是要有高超的种植技术。
一个一心想要快点把种植技术变革送出去,以便将来大规模销售铁器能够有足够的人买得起,卖上高价的同时又能发展手工业。
另一个本就是来刺探在吴起李悝等认为这是秘辛事、墨者会当做瑰宝不会轻易示人的稼穑之术的。
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焦禾连声称赞适的想法,对于适做的那番破产、合力、经营之类的内在联系的说辞极为赞同,心中恨不能将这番话全部记住也好回去诉说。
适则道:“只是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如稻无水,岂能收?如麦遇霜,岂不饥?况且墨者直接卖给你们墨玉之类的新谷种子,你们不会种植,又怎么能利天下呢?就算是你们自己,岂不是也是亏损难熬?”
焦禾心说我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细节的,你但说就是。
适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的道义,在焦禾的连声称赞中,适道:“墨者已经将稼穑之术写于草帛之上。然而能讲述的,都要教授乡校孩童,所幸其中的字并不多……墨者又有经说等辞书,又有句读标点之断句,只要认字就不会有歧义的。”
“如你一般的人有不少……我看你们不如先住在这里,学习文字?也好观察这些本地的稼穑之法,将来回去种植致富,亦能传播天下……”
焦禾怔在那,半晌问道:“留下学文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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