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杨玄感之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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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师妹跑出去打劫的时候,天光还大亮。安霖有些担心脑子有些不够用的小师妹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上门抢劫,但是想到老成持重的苏仲碌,他也就不操那个闲心了。

      天擦黑的时候,安霖和十几个孩子一起吃饭。孩子们一边捧着大海碗拼命往肚子里灌着白粥,一边可怜巴巴的盯着安霖面前的山珍海味。安霖被人家盯得心里发慌,只得让掌柜的在孩子们的白粥里加了些炖得稀烂的肉糜和剁得细碎的菜沫。

      月上中天的时候,安霖已经上塌就寝。时间还早,他并不担心什么,却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睡不着。

      当三更鼓敲响的时候,安霖终于躺不住了,穿戴整齐喊上安寿就要出门,却不知道往何处去,于是开始像驴子拉磨一样满屋子乱转。

      天光渐亮,安霖忍不住要大索全城的时候,苏仲碌终于回来了,还背着一个大口袋。安霖问起小师妹,苏仲碌指了指旁边的房间。

      “这里边有一百贯钱?”安霖有些怀疑的指了指大口袋。说起来可怜,他富二代也当了一阵子了,却没怎么见过钱,反正想要点啥找安寿就是了。上回打劫到的几贯钱,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了。不过安霖虽然土鳖,也能看出来这个口袋虽然大,却也没有马包里那个钱袋子的十几倍大。

      “你知道一百贯钱有多重?那可是五百多斤!你觉得我能扛回来?”苏仲碌不屑的说道,非常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安霖是个土鳖。

      “昨天我说什么来着?没有一百贯你也好意思回来?”

      苏仲碌不愿意再搭理这个白痴,把大口袋往地上一扔,里边的金锞子、银锭子还有珍珠玉器什么的滚落了一地,才指着这些东西说道:“都是城西王财主家的,贫道制住了王财主的麻痒穴,他受不住招出了宝库的所在,里边的好东西都在这儿,够你往晋阳跑一百多个来回了。”

      说了半天没见安霖有啥动静,抬头一看——好嘛!这货眼睛绿得跟狼似的,口水淌了一地,就差扑到一地珍宝上嚎啕“我的我的全是我的”了。

      苏仲碌真心怀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是不是在身家巨万的安家养大的……

      安霖费了好大劲才把目光从那些宝贝上边拔出来,问起了正事: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县城里有些身家的富户共有五家,小师妹调查了大半夜,查出其中为富不仁者王财主首当其冲。我们上门抢劫……呃,劫富济贫也就用了半个时辰而已。”

      安霖无语问苍天……

      “她怎么还跑去睡觉?王财主的命根子都被你们挖跑了,还能不报官?咱们得赶紧跑路呀!”

      “放心,王财主家主仆十几口人都被贫道点了睡穴,没有六七个时辰醒不过来。话说贫道也要去歇息片刻,这一夜熬的……”

      “等会儿,你再说说这满世界的流民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等上路了贫道再与你细细道来。”

      ……

      直到日上三竿,安霖一行人才开始上路。十七个孩子才吃上两顿饱饭,身体虚弱走不得远路,安霖没奈何,在县城买了三辆马车给他们代步,反正现在他不差钱了。

      这一路上安霖都在找苏仲碌的麻烦。死老道孙不通骗安霖说,他二徒弟会解答他所有的疑问。结果安霖一问起苏仲碌,这货就装死人,后来扛不住安霖死缠烂打,干脆由个废话篓子变成了扎嘴葫芦,还整天把脸拉得有二尺半长,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苏仲碌耍起了无赖,安霖也只能作罢。

      可是今天苏仲碌不知道怎么的转了性,竟然主动凑过来跟他聊起了这个话题,而且有问必答。眼见安霖有些诧异,这家伙居然笑眯眯的说,反正到河东了,你想跑也晚了。

      苏仲碌这一扯开话匣子,可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竟然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天。而这整件事情的起源,竟然要从皇帝东征说起。

      按照苏仲碌的说法,隋帝杨广东征高句丽,固然有收复辽东故地以及高句丽勾结周边小国、交通突厥对抗大隋等诱因,但是皇帝陛下的眼睛盯住的,从来不是那块寒冷荒芜的土地和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高句丽蛮夷,而是一直不肯安分的山东士族。

      自从曹魏确立了九品中正制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百年,其间历经了不知多少个朝代更迭,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是门阀士族。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他们始终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乃至教育文化上保持着决定性的影响力,被高高供奉在宝座上的皇帝像走马灯一样栽倒一个再爬上去一个,而宝座之下恭恭敬敬的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的所谓重臣们却永远都是那么十几个姓氏。帝国近半的土地被他们纳入名下,过半的人口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廷的律法对他们来说有如儿戏,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是成了他们眼中的笑话。

      门阀士族不但世代垄断着朝堂的重要官职,还通过大族之间的互相联姻不断扩大着这张关系网,他们所关心的只有如何保持自己优越的门第族望、保持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特殊地位、保持土地、人口、财富的不断增长。至于帝国的前途、百姓的福祉乃至皇帝的死活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反正换了谁做皇帝还是得启用这些人,哪个想换人的就请你试试看,分分钟弄死你!门阀世族就像是一群贪婪无度的蛀虫,不断吸食着任何一个帝国的血肉,每当一个被掏空了躯体的帝国轰然倒下,他们就蜂拥着扑向下一个、再下一个,这种轮回似乎永无止境。

      大隋高祖文皇帝便是出身关陇贵族,对帝国的这一顽疾心知肚明。因此,自立国起大隋的杨家皇帝便开始孜孜不倦的开始与门阀世家作斗争,只不过他们把目标对准的是山东士族。

      这里的山东,指的是华山、崤山以东的广大中原地区,也是世家门阀势力最为根深蒂固的大本营,而以李、崔、卢、郑、王五姓为代表的山东士族,代表了当时门阀士族最强大的力量。

      杨坚的办法就是大力扶植关陇贵族的势力以对抗山东士族。不过效果似乎不怎么样,朝廷重臣里边山东士族的代表确实是少了,但是一到朝议的时候朝堂里就充斥着各种关中大嗓门。就算山东士族和关陇贵族的关系不算融洽,却还是一丘之貉。杨坚的以毒攻毒之策没有毒死山东士族这只大毒虫,倒是养肥了关陇贵族这只小毒虫。

      杨广就比他爹聪明。继位之后,他几乎一天都没闲着,光顾着折腾了。

      大业元年,杨广下令营建东都。新城周长就有五十余里,还分为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这么浩大的一个工程,以当时落后的生产力,居然只给了十个月的工期,这可怎么办?其实好办——每月征调民夫二百万人。结果“僵仆而毙者十四五焉。每月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车相望于道。”

      同年三月,又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征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夫,前后共计百余万,开通济渠。七月,征发淮南民夫十几万开邢沟。大业四年二月,再次“诏发河北诸军百余万穿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深郡”,至大业七年元旦,历经七年、前后征发数百万民夫修建、全长四千余里的大运河贯通。而不为人知的是,埋在这条运河两岸的民夫尸体,将近三百万。

      营建东都这么一个浩大工程,正常来说干个五七八年没什么问题,可要是只给十个月,造成的后果就是瞬间抽干地方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且这座城注定要建立在无数的尸骨之上。修凿运河更是个百年工程,一个皇帝一辈子干成这一件事就足以名垂青史了,而杨广只用了七年,付出的代价就是几百万人的死亡和运河两岸荒芜的田地、破败的村镇和流离失所的难民。是杨广思虑不周、没意识到这些问题?还是他好大喜功、急不可耐顾不得这些小节?或者杨广就是个天生的昏君,不倒行逆施、不祸国殃民他就全身难受?

      都不是。

      按照苏仲碌的说法,杨广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谋划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而且是从皇帝自家的地盘、龙兴之地关中迁到了一直受到皇家打压、怨气深重的山东士族的大本营——河南,其中的涵义就很微妙了。一方面大家觉得皇帝用这种方式隐晦的向山东士族释放出了和解之意,另一方面皇帝似乎是用此举向占据了朝堂高位、势力扩张速度过快的关陇贵族发出了警告,这似乎意味着陛下改变了先帝对山东和关陇豪族打一头、扶一头的策略,改为在两大势力集团之间寻求平衡。于是乎不论是出身关陇贵族、主持营建大任的尚书令杨素,还是身为地头蛇的山东士族均是竭尽所能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顾伤亡、不计耗费的讨好皇帝,企图在皇帝手里捞些好处。新都果然在十个月内基本营建完毕,皇帝陛下很满意,对有功之臣大肆封赏,君臣皆大欢喜,气氛十分和谐。

      然后皇帝又想修运河了,筋疲力尽的两地豪门都觉得有些折腾,不过皇帝一说起想念扬州的琼花,还要造龙舟万艘下江南、游江都时,大家又高兴起来了。对于世家和重臣来说,越昏聩、越荒淫、越不理朝政的皇帝就越是好皇帝,这样他们才能大权独揽嘛。要是杨广也跟他爹高祖文皇帝那样将权力把得紧紧的、把臣子盯得严严的,一天到晚除了政事什么都不理,连老婆都只娶了一个,大家当官还有个什么意思?而且运河修好了,连通两京与日益富庶的江南获益最大的还不是这些士族豪门?所以大臣们便半推半就的接下了皇帝的旨意,哪怕工期还是如前般的不近人情,大家也没多想,只是觉得皇帝的性子越来越急。

      大业三年四月,皇帝诏令文武官员有职事者,可以“孝悌有闻”、“德行敦厚”、“结义可称”、“操履清洁”、“强毅正直”、“执宪不饶”、“学业优敏”、“文才秀美”、“才堪将略”、“膂力骄壮”等十科举人、进士二科,并以“试策”取士,而且不问家世。这下子皇帝陛下一直藏得挺好的小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杨广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对付山东士族!

      这次确实是皇帝有些性急了。须知土地、人口和诗书乃是门阀士族存在的根本。皇帝建东都、修运河看似祸国残民,实则当时朝廷征调的在册民役不过百余万,剩下的几百万人是从哪来的?大都是山东士族为了讨好皇帝、自愿献上的隐户、佃户和奴隶。这些人依附于大族,不纳国税、不服劳役,压根算不上大隋的子民,皇帝哪管他们的死活?最好是死个精光,让那些大族的土地撂荒无人耕种。没有了土地和子民,世家何以称之为世家?

      如果说从土地和子民入手效果缓、见效慢,还没引起山东士族的警惕的话,那么开科举就不亚于一声惊雷,彻底把他们惊醒了。要知道多少年来,世家大族都是号称“诗礼传家”的,称赞一个人学识渊博也会说“家学渊源”。受教育、识礼仪是世家子弟的专利,一个“家学”就将寒门庶族乃至次一等的士族排除在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大门之外,也几乎断绝了他们入仕为官的前途。这才是山东的世族豪门世代不衰的诀窍所在,其重要性甚至还要在土地和人口之上。如今皇帝开了科举,虽然应举得官的大多还是世家子弟,但是这个口子一开后患无穷是任何世家都想得到的,因此遭到了他们强烈的反对。

      皇帝与山东士族再度交恶,以武功起家的关陇贵族乐得看热闹,朝堂上乱糟糟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大业八年。

      皇帝在国内折腾不动了,又想跑国外去折腾折腾。

      这一年年中,在皇帝的授意下,礼部尚书杨玄感上表陈奏高句丽不臣事十八件,力主兴兵东征,无所事事了好几年的关陇贵族纷纷附和。于是皇帝一锤定音,尽招天下兵马汇于涿郡,于来年正月御驾亲征高句丽。

      所谓尽招天下兵马说起来确实不假。大隋常备兵不过十二卫府兵六七十万人,而这次随皇帝东征的仅正兵就达到了一百一十三万,随行民夫两百五十多万,加之各地为大军打造车船军械、逐次递解物资的劳役,参与东征的人员累计达到了五百万之多。一时间,大运河上载运兵甲及攻取之具的船只相次千余里,络绎不绝;全国各地通往涿郡的大小道路上,长期来往其中的不下百万人,挤满了道路,昼夜不停,死者相枕,臭秽盈路,整个天下为之震动。

      不过这一百多万正兵里边,堪称大隋国之干城的十二卫府兵不过四十万而已,其余的留守国内,分驻江都、东都至京师一线。其余的正兵除了少数用来充门面江淮弩手、岭南排镩手之外,其余尽在河北、河南、河东这片山东士族的老窝里就地征调,民夫劳役照此办理。一时间,三河之地青壮为之一空,不是被官府抓走就是逃到山里落草为寇,只剩下老弱妇孺苟延残喘。

      今年刚出了正月,隋军抵达辽河,大战开始。皇帝宣布此战是“吊民伐罪,非为功名”,为防止立功心切的将士辜负了皇帝的仁慈之心,将其分作三路,命令各路兵马必须严格保持队型、不得轻军冒进,所有的行动必须由皇帝亲令,擅动者斩。围攻辽东城的时候,又命令诸将,如果高句丽投降必须安抚接纳,不得纵兵进攻。结果隋军数次将要攻陷辽东城,守军数次诈降,隋军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狡猾的高句丽人一次次的诡计得逞,结果近百万大军围攻区区一个辽东城,竟然历经三月而未克。

      这还是当初那个刚满二十岁就指挥若定、一举平陈,之后北击突厥、契丹、西征吐谷浑用兵如神、无往不利的皇帝陛下吗?

      皇帝又下令许国公宇文述率三十万大军分九路绕过辽东城,在马訾水以西汇合,同时令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登州水师进入浿水以为接应。结果水陆共十路大军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乱走一气,迷路的、走丢的、被伏击的、被阻击的不一而足,按时到达马訾水的兵力不足两成,而且最要命的是粮草已然耗尽。

      结果三十万大军逃回来的还不到万数,来护儿也不得不撤回海浦。皇帝大发了一顿脾气,实际却毫不在意,东征是必须取胜的,对山东青壮必要的消耗也是势在必行的。皇帝认为他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就在皇帝打算再派出三十万人去送死的时候,一个不在他计划之内的消息传来:杨玄感反了!

      一日之后,隋帝杨广置即将攻陷的辽东城于不顾,丢弃了大批粮草辎重,统率七十余万大军会师国内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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