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虎领着麾下的几名禁卫,一直恭候于此,见到阿璃,不觉都暗松了口气。
陛下一直守在了城楼之上,只怕再等上一阵就要发鸣镝探问,到时候惊动陈军,又免不了一顿混乱。
阿璃驻足转身,向灯火通明的军营再望了一眼,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似乎每一次跟沃朗的分别,总是这般的匆忙。
可她若再逗留,就不得不继续面对延羲、面对蒙卞……
其实,两军交战,最尴尬的位置不是敌对,而是中立。
阿璃很清楚,让沃朗夹在了自己跟延羲的争斗之间,是件让他颇有些为难的事。上一次,虽然说服了沃朗帮自己送走青遥,但阿璃看得出,弟弟因此或多或少地对延羲存有愧疚。所以后来他知悉延羲找回了妹妹,并没有像阿璃一样的觉得气馁愤怒,反倒似乎是有些如释重负。
而这一次,阿璃和延羲更是卷入了生死相拼的战争之中。沃朗若是帮了延羲,便是对不起血浓于水的亲姐姐。但若是帮了阿璃,就是背信弃义,辜负了延羲当年助他在暗夷起事的恩情。如此云云种种,倒不如抽身而退,远离纷争……
阿璃回想着华阳关的那场恶战,又记起今夜沃朗说的那些话,不觉思绪纷杂,一路沉默无言地随着项虎策马返回了宛城。
慕容煜匆匆下了城楼,迎上了阿璃等人。
“一切可还顺利?”他伸手覆住阿璃挽着马缰的手,温暖着她在夜风中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指,仰头问道:“你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时辰。”
阿璃抱歉地说:“有些事耽搁了。一切都好。”
项虎翻身下马,低声奏道:“陛下,暗卫们都已成功出发。也亏得王妃去军营里走了一遭,帮他们引开了许多注意力。”
慕容煜点了下头,吩咐道:“先回王府吧。”
回到府邸,阿璃将今夜在陈军营中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给了慕容煜。
慕容煜蹙眉沉思良久,缓缓开口:“是我大意了。没想到,风延羲竟能暗中说服身在蓟城的纤罗公主,他们一旦联手,整个漠北、乃至中原的局势都会大变。”
襄南与蓟城相隔甚远,谁也不知道延羲是通过何种方法、暗中结下了这门亲事。
阿璃颌首赞同,“我也没有想到。”
她清了清喉咙,睨了慕容煜一眼,“我以为,凭她对你的一番情意,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嫁给你的敌人。”
慕容煜苦笑了下,继而肃容道:“在我攻打月氏之前,纤罗的父王一直都是漠北最有威望和权势的首领,而她也是王室中最受娇宠的公主。所以,但凡是她想要的东西,终归都会得到。而我,恐怕是第一个逆了她心意的男人。”
阿璃撇着嘴,似笑非笑,“现在知道后果严重,你要后悔还来得及啊。”
慕容煜弯起嘴角,继续说道:“她对我,一开始也许确是有情,但到了最后,便成了一种迷茫的执着。我虽然不是女人,可我知道,一个女子,不会永无期限地痴恋对自己无情的男人。她想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对我有几分好感,更主要的是,为了她自己的一份骄傲和许多年的付出。一个人,如果花心思经营过一桩事,耗费的时间越久,到最后就会越舍不得放弃,久而久之,就算明知再做下去毫无意义,也要固执着继续。”
阿璃朝他肩膀捶了一拳,嗤笑道:“行了,你说了半天,就是想证明人家不喜欢你,现在抛弃你、跟风延羲结盟也是情有可原!听上去倒像是你一个劲儿地想说服自己,不要觉得失落怅惘……”
慕容煜捉住阿璃的拳头,故作正经地说:“也罢,既是被你说破了心事,那不如我这就去求她原谅、下嫁于我?”
“你敢!”阿璃抽出拳头,作势又要捶他。
笑闹了会儿,两人又静下心来,研究对应的策略。
慕容煜说:“月氏出了变故一事,我先前已有猜测。今夜派出的暗卫,会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将北上与蓟城的援军会合。只要援军能及时赶到,即使人数上仍然落于劣势,但助我们突围并不会太难。”
他沉吟了片刻,“我只是担心,风延羲与漠北结盟的一事败露,他或许会因此改变攻城的战略,再度强攻宛城,逼我们在援军赶到之前弃城。”
阿璃想了想,问:“华阳关那里的十四万燕军,能不能想法子把他们救出来?”
“眼下恐怕是没有办法。”
慕容煜思忖说道:“不过……等小武领兵赶来之后,我或许可以声东击西,假意向北撤退,实际南下华阳关。待救出被俘的十四万士兵后,与蓟城援兵军力汇合,再朝宛城的方向收拢包围。”
阿璃闻言惊诧,“你的意思是,突围后就要立即跟陈军在宛城重新开战?”
“嗯。宛城的地理位置,恰好在月氏和陈国之间。现在风延羲和纤罗决定联姻,如果宛城再失守,便等同于将半个中原送到了他们手里。将来,想要牵制纤罗在漠北的势力,也会愈加困难!”
慕容煜研究着阿璃的神色,笑了笑,宽慰道:“不必担心,陈军如今没有了蛊毒相助,不会太难对付,你要对你的夫君有信心。”
阿璃抿起嘴角,似羞还嗔地瞪了他一眼。
她心里亦很清楚,也只有彻底地打败了风延羲,才能解决眼前那诸多的困境。
只有让延羲输得一败涂地,燕国才能控制住月氏的内乱,不让纤罗的势力影响到漠北的稳定。
也只有他输得一败涂地,自己才有机会救出仲奕,才有机会让弟弟不必再左右为难……
×××
两日后,如同慕容煜所料想的那样,陈军再度发起了攻势。
阿璃与宛城府尹段司谦、客卿白原,一同登上城楼,眺望着前方尘土翻滚的平原。
失去了声势浩大的巨盾阵,陈军只能依靠普通步兵来完成强攻,密密匝匝的行军队列彰显着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黑压压犹如翻涌的潮水般,踏着烟尘、推进而来。
慕容煜交待完作战策略,对众人吩咐说道:“今日之战,首要任务是在尽量减少消耗的情况下守住宛城。我军兵力有限,能够不失守、不损兵,便已是胜了。”
“是!”
阿璃深吸了一口气,站到城楼东侧的一处垛堞之后,一手拿着张连弩弓,一手高高抬起,向身侧列队排开的弓弩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拉弦待命。
她第一次指挥弓弩手迎敌,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又同时有些期待和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外战场,估算着敌军的距离……
项虎举着张宽面的铁盾,站到了阿璃身畔。
阿璃咳了声,说:“宛城城楼的垛堞很高,足够我藏身,你举张盾牌在我头顶,反而很不方便。”
项虎愣了一瞬,默默地收起盾牌,退了下去。
少顷,慕容煜领着一队长弓手,走了过来。
阿璃疑惑不解,压着声音问:“不是讲好你守西侧的城楼吗?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慕容煜一面挽弓搭箭,一面弯了弯唇角,说:“你不肯让项虎保护,我就只好亲自来了。正好跟你比比,看谁的箭法更精准。”
阿璃抿起嘴,扬头想说些什么,视线却不经意掠过慕容煜手中的那把长弓“落日”,心头骤然一沉,低头敷衍地答了句:“好啊。”
慕容煜探究地注视着阿璃,却见她转头望向城外,身形逐渐紧绷起来,“陈军快到弓箭射程之内了。”
开阔的苍原之上,数万步兵列着方阵,逐渐行近。夹杂其间的,有二十多座高耸的攀城云梯,几十架弩车,还有居中一辆由几十名壮汉奋力推动着的巨大冲撞车。
城楼上的守军,此刻看清了敌人手中强大的攻城器械,不禁都微微倒吸了口凉气。陈国的财力,果然是不容小觑……
阿璃缓缓抬起了手,目光须臾不离地盯住陈军移动的阵线。
“弓弩手 —”
她挥下手臂,高声命令:“放箭!”
急雨般的倒钩箭从城楼倏然飞出,破空声响,密麻麻地射入陈军方阵之中。一轮之后,紧接着又是一轮,接连十二次,每一次的准心都作了微微调整,目标范围由前往后地延伸铺展开来。
陈军最前沿的队伍成片倒下,哀嚎痛哭声震天,后面方阵的行速,也因此减缓下来。
慕容煜侧身传令:“长弓手 —
攻城槌!”
长弓手们点燃浸了火油的箭头,仰首引弓,将火箭齐齐射向了居中的冲撞车。
那悬挂着巨大攻城槌的冲撞车,虽覆盖着防火的湿润兽皮,但毕竟是木制,在几番火箭的攻击下,被逐渐点燃,窜起了金红的火苗。推车的壮汉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拍打灭火。
燕国守军发一轮连弩,控制住敌军前进的速度,再发一轮火箭,攻向敌军的云梯弩车,如此交替而行、配合默契,不过半个时辰,便点燃了陈军近三分之一的攻城器械。
陈军无法前进,反倒折损了许多器械,不多时,便收到了主帅鸣金收兵的信号。
宛城城楼上,一片欢呼声激荡而起。
但,没过太久,陈国军队便又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再次发起了进攻。
同样的方阵,同样的攻城器械,同样的行军速度……
阿璃俯瞰着已经尸横遍野的战场,默默叹了口气,抬起手来,“弓弩手 —”
身侧的弓弩手依次排开,手指扣在了机括之上,向敌军瞄准,蓄势待发。
阿璃盯着逐渐靠近的军阵。
可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的手举在空中,迟迟不能落下,身旁的慕容煜也显然看出了端倪,松开弓弦,伸手握住了阿璃僵在半空的手。
高耸的云梯之上、笨重的冲撞车上,捆缚着几十名身穿燕军军服的人。他们的衣衫早就褴褛不堪,头发披散凌乱,看上去十分憔悴。
只有冲撞车车顶上绑着的一人,衣着整洁,头发也仿佛是特意梳理过,露出了一张儒雅清俊的面孔。
阿璃和慕容煜的手指皆是一凉,几乎同时出声叫道:
“长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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