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膝坐在沃朗身边,问:“你可曾在陈军营中见过仲奕?”
沃朗摇了摇头,“不曾。”
阿璃有些失望,但也明白,仲奕身份特殊,延羲自然不会把他放到明处……
思索了片刻,她又问道:“以前你给我下过的那种禁咒,就是让延羲无法通过蛊虫探知我行踪的那种,现在可以再给我下一次吗?”
“现在恐怕不行。上次我……病了以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法力有限。再说,那个禁咒时灵时不灵的。我以前问过延羲大哥,听他说,好像,也不一定有用。”
沃朗探究地看了眼姐姐,“你想做什么?”
阿璃拿起烧火棍,狠狠地捅了几下火堆,“想做的事多了。”
沃朗望着阿璃,欲言又止,目光游移间,突然瞟到了身后的来人。
他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延羲大哥,你来了。”
阿璃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随即扭过头,见蒙卞正拎着几个酒坛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站着身姿俊逸的延羲,衣饰精致的与周遭的景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眉目依旧美的出尘如画,神情却是十分清冷。
蒙卞搁下酒坛,指挥道:“大巫师,你过来,帮我搬一下坛子。”随即又半推半拽地把延羲拉到阿璃身边,“延羲,你坐这儿帮我看着点儿火。”
阿璃把烧火棍往火堆里一撂,站起身来,语气僵硬地说:“你们慢慢吃吧,我回去了。”
她今晚听了沃朗的解释,知道华阳关毒蛊一事并非延羲的主意,心里不禁有了些许隐隐的歉疚,觉得以前咒骂延羲的那些话,好像是过份了点……
但这并不表明,她可以不去介怀延羲做过的其他事。
譬如伤害仲奕、譬如那晚在双心桥上的狠话……
来陈军大营之前,阿璃就很清楚,萋萋既然能带着护卫去宛城求见,延羲必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彼此说过那些恶毒到极致的话以后、在燕陈势不两立的今时今日,延羲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她的理解中,两人早已决裂,如今只能以仇敌的身份,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蒙卞拉下脸来,“你这算什么意思?今晚这里没有陈国人,更没有燕国人,你们都是我蒙卞的朋友!都老老实实坐下,为我庆祝生辰!”
沃朗正弯腰摆放着酒坛,闻言抬起头来,“今天是你生辰?可上次你……”
蒙卞走过去,夺过沃朗手中的酒坛,“小心别洒了酒!走,上那边去坐。”
阿璃僵立着,固执地不去看身畔的延羲。
延羲沉默了片刻,撂袍坐下,拾起阿璃扔下的火棍,一言不发地添着柴火。
火光腾然明亮起来,在两人的身上投映出一圈金红色的光晕,明晦交错、影影绰绰,显得有些近乎虚幻的不真实。
延羲望着火光,缓缓开口道:“既然有胆子来,又何必急着逃?”
阿璃嗤笑了声,“谁说我想逃了?”
她挪开了些距离,重新坐了下来。
萋萋端着个大托盘过来,上面放着酒杯瓜果等物,“蒙卞大哥,我给你们准备了些水果,光吃烤肉的话,太油腻了。”
她话是对蒙卞说的,东西却都摆到了沃朗的面前。
萋萋用竹筒把坛里的酒舀入酒壶中,再给众人斟上酒、一一奉上,待诸事准备妥帖后,踟躅着站到了延羲的身后,垂着脑袋,似有些无趣地摆弄着裙带的边角。
延羲侧头瞟了她一眼,嘴角轻牵,“你也坐下吧。”
“谢公子!”萋萋绽出笑来,飞似的奔至沃朗身边坐下。
蒙卞拿烤叉戳了戳架子上的肉,吹着胡子叫道:“这肉怎么烤焦了?”
适才阿璃只顾着跟沃朗说话,根本没留意火候,肉早已烤得焦黑。
她被蒙卞的一双大眼盯得心虚,清了清喉咙,嘀咕道:“你别光瞪我。刚才还有人莫名其妙地给火里添柴来着,就知道凶我一个人……”
蒙卞晃着手里的叉子,朝阿璃和延羲的方向虚点着,“反正你们两个,总不能让我省心!”
阿璃听出蒙卞话里有话,更不愿朝延羲的方向看上一眼,半垂着眼,举杯默默地啜着酒。
蒙卞把烤焦了的肉从架子上取了下来,随手扔到了一旁。
阿璃想到今夜慕容煜餐桌上的清粥小菜,不由得有些心绪冗杂,眼神亦慢慢暗了下来。
宛城中的囤粮越来越少,如果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城内便很快要断粮断食。到时候,挨饿的不仅仅是士兵,还有满城的百姓。
饥民尚可投奔陈国,但饿着肚子的士兵们想要再杀出陈军的包围,只怕是更加不容易……
蒙卞匝着嘴,喝了几口酒,说:“今晚上有酒有火,再加上唱歌踏舞的话,就真正有家乡的感觉了!你们几个年轻人,谁来唱一首?”
他笑眯眯地看着阿璃,“我听大巫师说,你们阿妈以前是石海寨有名的百灵鸟,想来你唱歌也该很有天份……”
“我六岁就离开暗夷了,什么歌都不记得了。”
阿璃不等蒙卞说完,就出言打断,随即又站起身来,朝他举杯,“蒙卞大哥,今日是你生辰,我空手而来,只好以酒代礼,敬你三杯!”
说完,她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接着,又再自斟自饮了两杯。
蒙卞似有不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沃朗站了起来。
“姐姐不记得暗夷的歌了,不如就由我先来唱一首吧!说不定你听了以后,就会想起来小时候阿妈给我们唱过的那些歌了。”
他端起酒杯,站到了火光中,略显腼腆地笑了笑,继而嗓音清越地唱了起来:
牛角声响开山寨
弟兄结伴沧云畔
姐妹戴上红山茶
铜鼓敲得声声快
敬天敬地敬神明
祈求来年保平安
……
曲子的节奏轻快欢乐,萋萋虽听不懂暗夷的歌词,也忍不住随着节奏打起拍子来。
阿璃坐了下来,一面望向弟弟,一面也拍手打着拍子,唇边慢慢逸出了和缓的笑意。
(蒙卞却黑着脸,忿忿地想着,我好不容易把阿璃和延羲凑到一块,可不是为了听大巫师你唱什么祭祀祈福的曲子!)
沃朗的歌音落下,众人鼓掌。
蒙卞也敷衍地拍了几下手,然后怂恿延羲道:“延羲,你也唱一个!”
延羲微垂着眼眸,目光朝阿璃的方向移了移、又很快地收了回来,淡淡地说:“我不会。”
他随即抬起眼,问萋萋:“萋萋,你觉得沃朗唱得可好?”
萋萋抿着嘴,瞄了眼沃朗,点头道:“唱得……很好。”
延羲牵了牵唇角,“那你也唱一首吧。”
“我?”萋萋指着自己,“可是,奴婢、奴婢……”
萋萋和蘅芜的娘亲,曾是宛城烟花之地的青楼女子。姐妹二人自幼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糜糜之乐,后来虽得延羲相救、进了扶风侯府,却没有机会再去学过什么音律。
但眼下延羲开了口,她不能拒绝,又不想在沃朗面前显得忸怩,于是垂首冥思了半晌,终于想起了一阙母亲曾独自弹唱过、词风还算雅致的曲子来。
萋萋清了清嗓子,拾起舀酒用的竹筒,在酒坛上轻轻敲打出节奏,缓缓唱了起来。
她的嗓音娇柔婉转,又似有几分含羞带怯,将声调压得很低,愈发流露出绵绵的忧思和惆怅。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却匆匆。
携手佳人,
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如许,
春纵在,与谁同?
镜湖三月水溶溶。
烟雨净,倒碧峰。
寒露怅惘,
渺渺没孤鸿。
酒醒南望隔天涯,
相思泪,湿青红。
夜风撩动着篝火,青烟随着歌声飘飘渺渺地散将开来,迷入了每一个人的眼中。
沃朗看着萋萋,半晌,又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蒙卞低头盯着手里的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璃的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抬头望向暗夜星空,兀自怔忡着。
一曲既终,四下鸦雀无声,仿佛歌声中那沉郁的伤感,封堵住了所有人的思绪。
良久,延羲慢慢回过神来,却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视线,早已凝濯在了阿璃的身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