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一面埋首整理着席子的边角,一面接过话去,“相由心生。心机太重的人,看上去都会显老。”
延羲不置可否,从怀里掏出颗蓝色的珠子,递给林崇,“哥哥送个好玩的东西给你。这珠子在水里可以变幻颜色,你去试试看。”
林崇激动地接过珠子,兴高采烈之余,还不忘朝阿璃看了一眼,却见她好似担忧又好似气恼地盯着自己,不觉胆颤发慌,犹豫着伸出手,要把珠子还给延羲。
阿璃见林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刚才还提心吊胆地担心大船上来的是坏人,结果一见面就被延羲给收买了!如此看来,这家伙其实跟沃朗也没什么区别……
“喜欢就收下吧。”她站起身,朝林崇挥了下手,“去玩吧!”
林崇高高兴兴拿了珠子奔向海边。
延羲望着林崇的背影,轻声说道:“最开始,每个人都是没有心机的。”
×××
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时而有一两片叶子飘落而下,在风中优雅地打着转儿。
屋前的三个人席地而坐,各怀着心思,谁也不急着开口说话。
沉默了良久,仲奕开口问延羲:“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三年前,东越国君乘船出海,一去便不再复回。据船上幸存的水工所说,东越国君当时是打算带着宠妃远走高飞,隐居世外桃源。岂料海船在峤州以东的水域遇上了燕军。东越国君曾邀请燕王上船议和,却无果而终。继而双方在海上开战,东越惨败。最后,在慕容煜的威逼下,国君和郑氏双双跳海自尽,落入了鲨群之中,葬身鱼腹。
当年东越海船上一共有船夫舵工三十七人,外加侍从武卫,一共五十八人。海战之后,只有十五人幸存下来。
在过去的三年里,风延羲断断续续见过余下这十五人中的每一个。
对于当年的海战起因和过程,这十五个人描述得各有偏颇。但对于东越仲奕和阿璃葬身鱼腹之事,却是异口同声、绝无出入。
延羲双目微垂,语带嘲讽地说:“你关心的就只有这个?我还以为,你会先问问青遥怎么样了。”
仲奕沉吟一瞬,淡淡说道:“不用问我也知道她过得很好。有你这样的兄长,想必她定能安乐无忧。”
这句话落在了知晓内情的人的耳朵里,倒有了层讥讽的意味。
阿璃直了直身子,对延羲说:“延羲,我跟仲奕三年前就‘死’了。中原的人和事,跟我们已经再没关系。当初你促成仲奕和青遥的婚事,也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如今仲奕避世而居,刚好还了你妹妹自由。再说,我们现在的自由是拿命换回来的,该付出的代价都已付过,不觉得对谁有过亏欠。”
延羲神色复杂地盯着阿璃,冷笑道:“你在怕什么?怕你最关心最在意的男人念及结发之情,抛下你回到他妻子身边?”他转向仲奕,目光晦暗而阴戾地说:“东越仲奕,你以为你换了姓氏、弃了身份,就能摆脱过去的一切?你可知道,过去的三年里,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无辜丧命?”
阿璃用暗夷话打断了他,“延羲,你答应过我,不让仲奕知道这些事……”
仲奕因为腿伤,很少离开珊瑚岛,也从未去过吉令,对中原过去三年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苦心守护的东越已亡,而自己的妻子母亲,沦为了燕国的阶下囚。
“我答应过你什么?”延羲目光清冷,用中原话回答道:“我唯一答应过你的,只是永远不对你说谎。在这件事上,我一直问心无愧。”
仲奕神色平静的开了口,“阿璃,没关系的。你让他继续说下去。”
延羲继续道:“你假死以后,青遥窃取了龙骑营的令牌,命人火烧燕军大营,引得燕陈开战。这一切,只为替你一人报仇。你在这世外桃源逍遥之际,她在越州守着你名义上的儿子,不惜同我决裂也要为你护住东越江山。如今东越亡国,她成了燕国的阶下囚,你是不是也该为她做点什么?”
东越亡国?
仲奕的眼中闪过涌动的情绪,却很快又被沉静和决然所代替。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延羲,阿璃说得不错,中原的人和事,跟我们已再无关系。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让我放弃现在的生活。”
阿璃偷睨着延羲越见阴霾的面色,手悄悄地下移,摸到了藏在裙下的匕首。入座的时候,她就刻意坐在了延羲和仲奕之间,提防着延羲的一举一动。
延羲眸色阴戾暗沉,“是吗?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逼你放弃?我倒想试试……”他抬起手掌,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还记得你刚才的那个问题吗?我是如何找到你们的?”
几乎是同一瞬间,阿璃手中的白刃亮出,延羲衣袖翻扬、内力盈动。
阿璃的心口骤然剧痛,连嘴唇都来不及咬住、痛叫出声,整个人瘫倒在地。
已经差不多快四年没有尝过蛊毒发作之苦,顷刻间蔓延至骨髓的痛楚击得她措手不及、生不如死。
仲奕惊慌起身,手还没触到阿璃,已被延羲出手封住了穴道,无法动弹。
延羲俯身看着阿璃,“很痛吗?”他的手缓缓按在胸口,像是在感受着体内的母蛊,“真是奇妙,我好像能感觉到你的痛。”
阿璃咬住嘴唇,双拳紧攥、用力摁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睁大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延羲。
延羲一动不动地望着阿璃半晌,陡然收了内力,顺手又拂开了仲奕的穴道,转头望向大海。
仲奕扶起阿璃,擦着她额上的冷汗,眉目中是焦急的关切。
阿璃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对延羲说:“你把延均世子怎么了?母蛊为什么会到了你身上?”
延羲依旧望着远处,冷笑一声,“你既然认为我已经把他‘怎么了’,又何必问母蛊为什么到了我身上?”
主仆蛊的母蛊永生不绝,如果种有母蛊的人死了,母蛊会自然转移到和他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个人身上。延均袭了扶风侯爵位后娶了堂妹为妻,夫妻二人皆体弱多病、未有所出,因此,跟他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延羲。如今延羲能驱动蛊毒,想必是延均已逝。而母蛊移至延羲身上的那一刻、便让他不但知道了阿璃尚在人世,还感应出了她身在何处。
仲奕听阿璃讲过蛊毒之事,眼下自是了然。
他思忖一瞬,抬头问延羲:“你想要我做什么?”
阿璃抓住仲奕的手臂,“别答应他任何事!”
或许是因为蛊毒带来的剧痛和愤怒,她的目光盈盈,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拿蛊毒要挟人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永无止境。我宁愿死,也不要再受人摆布!”
延羲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仲奕将阿璃半揽在怀中,正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的令人沉溺。阿璃亦抬头望着他,眼中的点点晶莹让她此时显得有些陌生的楚楚可怜……
延羲忽然觉得自己傻的可笑。
当他知道阿璃还活着的时候,是那般的欣喜若狂。从襄南一路赶来东海,只是想亲眼证实她真的尚在人世。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阿璃并不想见到他,从来都不想……
“你以为我想要你做什么?”半晌,延羲对仲奕说道:“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为你夺得了王位和权力的人是你母亲,为你复仇、为你守住江山的人是你妻子,如果我猜得不错,当日在东海舍命救你脱险的人是阿璃。东越仲奕,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一辈子躲在女人背后,让她们为你遮风挡雨。”
仲奕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他性情淡然,一生中听惯了旁人的讥讽嘲弄,凡事皆能泰然处之。可风延羲的这几句话,狠狠刺中了他心底深处藏得最隐蔽的脆弱。
很多事,他不愿意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同样的事,有太多人可以比自己做得更好。就比如,守护阿璃……
阿璃听得怒火中烧,再顾不得维持表面仅有的那层客气,“风延羲,你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你没有母亲,没有妻子,就见不到别人幸福了?我救了仲奕又怎么了?我乐意!就算要我为他死,我也心甘情愿!”
延羲盯着阿璃,眼神暗沉的可怕。
他一向冷静自持,可阿璃总有办法让他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失控。
很多个日夜里,他曾一遍又一遍地想,只要她还活着,什么都可以无所谓……
只要她还活着。
可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度。
“那好,我成全你!”
延羲骤地双掌推出,击在了阿璃和仲奕身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