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穿着件黑色锦袍,衣襟和袍摆的缎面上点缀着银线云纹,乌发以银冠束起,手中握着卷帛书、朝仲奕虚点了一下,“你这幅装扮,看得我双腿自觉发软、不由自主地就想下跪。”
仲奕依旧笑着,冠上的白玉冕旒轻轻颤着,伸出手指拨开阿璃点来的帛书,“你也不差,装扮气势都不输给王侯世家的男子,看得我心生倾慕、不由自主地就想费心拉拢。”
阿璃嘴角抿着,毕恭毕敬地拱手一礼,“能为君上效劳,乃是草民几世修来的福份。”
仲奕轻托起阿璃的手臂,“能得卿相助,实乃寡人之幸。”
阿璃忍了半天没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
仲奕转过身,瞟了眼身后远远躬身垂首的一众侍从,对阿璃说:“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阿璃跟着仲奕身旁,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你平日里也被这么一大群人跟着?”以往会面只能在暗处,所以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见到了君王装扮的仲奕。
或许是那一身华丽的冕服,又或许是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让阿璃觉得眼前的男子,竟然有几分的陌生。
“嗯。”仲奕缓步朝前走着,“我只让他们远远跟着。你若不习惯,一会儿乘船回温泉宫时,可以把他们甩开。”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你跟禁卫军长谈得如何?”
“谈得不错。”阿璃眉宇间神色飞扬,“他早已看过我的禁军部署图,尚有些疑问,今天刚好一一解答。我从他那里得知,你宫中的禁军人数居然有三千人,比我原先估计的,几乎多出一倍。如果好生加以利用,倒是一股不可低估的军力。”
她停下脚步,展开手中的帛卷,“我还发现另外一个问题:东越王宫毗邻东海,水路可通,但平时却戒备疏松。我想,在临水的一面,建几座瞭望台,安排下弓弩手,一则可观海陆两边的动向,二则断绝了刺客借水路出入的可能。”
仲奕沉吟片刻,笑道:“想法倒是不错,可以后你跟墨翎怎么办?你们平时出宫不也从临海一面走吗?”
阿璃合上帛卷,“这个你不必担心,我现在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宫门出入。墨翎若是不载人,可以飞得很高,人眼不易察觉。”
“可万一,你又有急事,需要立刻出宫怎么办?”仲奕盯着阿璃,语气突然凝重起来,“就像那晚在海边……阿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阿璃慌忙低头,避开仲奕探究的目光,“我,不是已经说过,那晚,只是突然想起有件紧要的事……”
“阿离,你不愿讲的事,我从不逼你。但,”仲奕伸手轻扶着阿璃的手臂,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若是你身陷危险,却不肯让我知晓,我……”
“君上!”略带怒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裴太后一身绛紫华服,目光如鹰般锐利地落在仲奕扶住阿璃的手上,发髻间的朝阳五凤钗珠微颤着。
“母后。”仲奕松开了手。
阿璃跪倒在地,“草民拜见太后。”
裴太后并不急着让阿璃起身,只是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回太后,草民是……”阿璃从未见过裴太后,但因为听过太多关于她的故事,不禁有些紧张局促起来。
“母后,”仲奕说道:“阿离是郑司空的远房侄儿,自幼随东海术士学习奇门遁术,寡人特邀他入宫,讲解布阵之法。”
裴太后看着仲奕,半晌,才示意阿璃起身,眼神精锐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是郑玄的侄儿?”
司空郑玄看过阿璃所画的弓弩图后,曾大为赞赏。仲奕趁机提出想授官职予作图之人,以督造弓弩。无奈此人出身微寒,恐旁人不服,于是想让郑玄认其为侄。郑玄亦是惜才忠君之人,未曾多加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阿璃抬起头,之前的紧张感渐渐淡去,“回太后,正是。”
眼前的太后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容貌美艳,气质雍容,眉眼和下巴跟仲奕的很是相像。
裴太后初见阿璃的一瞬,只觉得她容颜秀气犹如女子,又看见仲奕对她举止亲密,不禁怀疑她是哪家佞臣送入宫的男宠,意欲媚惑主上。再看之下,却又发现阿璃的神情举止间,流露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从容和不卑不亢,绝非娈宠之流。于是疑心稍减,转头对仲奕说:“君上若是对术数之论感兴趣,不如也邀请王后一同来听。王后乃伏羲后人,想必对八门六仪之术也颇有研究。”
自从风青遥嫁入东越,已有一月有余,可至今尚未与仲奕圆房。太后安插在紫清殿的眼线回禀说,君上虽偶尔也会临幸王后寝宫,但总是同屋不同榻,除了讲讲话,两人什么也不做。
若换成寻常女子,裴太后恐怕早就颐指气使地威逼指责,但青遥毕竟是公主之尊,又出身风氏名门,时值陈越结盟的关键时刻,她不便逼得太紧,只能想尽办法来撮合二人。
阿璃一听要见青遥,心头一紧,生怕仲奕随口就答应了,可当着裴太后的面又无法出声,只得干着急。若是青遥一来,岂不马上识破自己女子的身份?
仲奕正要开口,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名满脸尘土的军士,跟在内侍之后,疾步上前,跪倒在地:“君上,太后,裴大将军命末将送来八百里加急奏报。”
“讲。”仲奕和太后异口同声。
“是!北燕星夜突袭,现已攻下汕州。”
“什么?”太后花容失色,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怎地已经到了汕州?”
“回太后,淮北将军钟笃临阵叛国,投降燕国。靖阳、淮远和洪城三座重镇在一夜之间易旗,大江以北……全面失守。”
太后猛地浑身一颤,几欲歪倒。仲奕伸出手,却在半空僵住,缓缓收了回来。
他转头问道:“裴羽现在何处?”
“回君上,大将军领着剩下的兵马,退到了大江北岸。”
“还剩多少兵马?”
“步兵十万,骑兵……骑兵两千不到。”
仲奕双拳紧握,沉默了片刻,“陈国援军的战况如何?”
“陈国大军在蓼城以西遇到了北燕精兵的偷袭,所幸双方士兵数目相差悬殊,燕军败退回蓼城。但据探子回报,慕容煜又派出了麾下的屯骑校尉领两万骑兵,增援蓼城。”
阿璃正满心担忧着东越的境况,忽然听到屯骑校尉四个字时,一时心头滋味难辨。一方面,欣喜于乌伦北上、不用跟仲奕的军队正面交锋,另一方面,又不禁为他的安危捏了把汗,要知道,陈国大将郝毕可比裴羽难对付得多……
裴太后缓过神来,竭力镇定地说:“钟笃谋反,其罪当诛。传令禁军,将钟氏在越州的家眷亲属收监问罪,一个也不能放过!”
仲奕对侍从吩咐道:“召丞相、三公、六卿五官即刻入宫,于大殿议政。” 他看了眼阿璃,低声说:“你先去温泉宫等我……”
阿璃抬起头,眼神恳切,嘴唇无声地作出“带我一起去”的口型。
仲奕的眼里满是歉意,终究只是摇了摇头,随即转身疾步朝大殿的方向走去。
×××
一直到了子时深夜,温泉宫的泊船处才亮起了点点灯火。
御舟靠岸。船上的宫灯投映出一道君王孤独疲惫的身影,颤巍巍地飘零于水波之上。
阿璃从一旁隐身的暗处走了出来。
从上午分别到现在,她一直等候于此。
前线传来的消息始终是纸包不住火,尤其是在人多口杂的王宫之中。很快,宫里的人都听说江北失守一事,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议论、各种猜测,阿璃在暗处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咒骂着北燕和慕容煜,有人悄声商量着干脆逃到陈国去……更多的人,埋怨着仲奕和裴氏的无能。
“君上!”她走到仲奕面前。
仲奕怔了下,转身对身后面露惊讶的侍从说:“寡人今夜要与郑公子秉烛长谈,让人准备些茶点送来。”顿了下,“前几日用紫清殿桂花做的糕点若还有,也拿些过来。”
阿璃随着仲奕进到内殿,尽量耐心地等着内侍帮仲奕换下朝服,躬身退下后,才上前急切地问道:“仲奕,现在情况怎么样?”
仲奕淡淡地笑了笑,拉着阿璃在茶案边坐下,“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阿璃蹙着眉,“江北失守意味着什么?慕容煜手下一共有多少兵马?”
仲奕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江北失守意味着要打水战。早上你跟我提的临水瞭望台,如今不但要建,而且还要建成围宫的城墙。”他唇角轻抿,打趣道:“阿离,想不到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阿璃坐直身子,“打水战也好!北燕的士兵没有水战的经验,我们要在江上对付他们,占尽了地利人和。”
仲奕看着阿璃,“嗯”了声,没有说话。
如果北燕没有得到钟笃的降军,或许,水战尚有一线生机……
“慕容煜到底有多少兵马?”阿璃追问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