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么隔着几重刀剑丛林,定定地看着采薇,高大的身子竟微微有些佝偻。
采薇不免有些动容,这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因为之前有了他的帮助,她才能顺利渡过那段不适应的日子。
就这么离开,还不知道此生能否相见,不和他说上几句话,她实在于心不忍。
虽然他妻子王氏那般蛮横不讲理,处处败坏她的名声。
但那也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在乎自己的夫君。
同为女人,她还是能理解那种嫉妒得发狂的心情的。
摆摆手,采薇叫人让开,放铁牛走过来。
铁牛走近,一言未发,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个布包来,双手捧着,递给采薇。
采薇看去,就见铁牛那双大手上满是细长的小口子,指甲缝里都是污泥,粗糙得像树枝一样。
才不到二十的少年,竟为了生计苍老憔悴成这个样子。采薇面对着他,眼眶慢慢地染上泪意。
“铁牛哥,你别在码头上做了,到起死阁做个伙计,甚至做个护院也成!”她由衷建议着。
铁牛却憨厚地一笑,那张风吹雨打黧黑的面容已不复少年的青涩。不过几个月,他已经老成稳重得跟个七旬老翁一样。
“不用,我身高体壮,天生就是出大力的。那样的活儿,我也做不惯。”他虽然穷,但也有他的骄傲。
在采薇面前,他不想表露自己一丝的脆弱。
采薇不再多劝,男人都是有自尊的,她还是给铁牛留几分面子吧。
她颤抖着手接过铁牛的布包,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抬头,问他。
“打开看看。”铁牛搔了搔后脑勺,笑得有些腼腆。
采薇一层一层揭开那包裹得严实的布包,就见在最里头,那层洁白的细布上,握着一个笑弥勒佛。
是一截黄杨木雕刻的,眉眼栩栩如生,耳朵耷拉在肩膀上,嘴巴咧到耳朵上,一见就让人忘了烦恼。
上面打磨得很是光滑,不过巴掌大小,甚是招人喜爱。
“你刻的?”采薇拿手摸了摸那滑溜溜的笑弥勒佛,问道。
“嗯,让他保佑你一生平安顺遂!”铁牛低了头垂下眸子,采薇难以看清他的神情。
及笄之后,铁牛曾经送过采薇一根桃木簪子,当时那上面镂空的花纹就非常精致细巧,如今再看这尊笑弥勒佛,采薇这才知道,那双粗糙大手上的细口子都是怎么来的了。
她包好那笑弥勒佛,微微颔首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铁牛哥就不要再送了,回去好好和嫂子过日子吧。她才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为你生儿育女,你要善待她才是!”
说起来,那也是个可怜人。
谁在新婚的时候,知道夫君心里住了另一个人,心里不难受?
要搁在她身上,估计她能直接给阉了。
铁牛点头笑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
两人再无二话,铁牛则长叹了一口气,再看一眼采薇,拧身就大踏步离去。
他的背影是那么决然,就好似不曾来过一样。
只是那艰涩的脚步,微微透露了他些许心思。
采薇转头,看着一泓碧波荡漾的河面,心情就像绵绵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
赵钰的车驾已到,进京的官船也早就停泊,两个人汇同一块儿上了船。
船夫摇橹荡浆,官船徐徐离开码头,带走采薇无限的惆怅。
赵钰披着黑色的大氅,被河面上的寒风吹得摇曳纷飞,衬得他那阴柔的面上也有了几许英姿。
他负手而立,站在采薇背后,见采薇身子微微抖着,就朝后招招手。
内侍上前,赵钰耳语几句,内侍飞快地进了船舱,不多时,就捧着一个漆盒走来。
赵钰亲自打开,手里那里头的东西拎出来,迎风一抖,却是一领大红饰水貂毛的披风。
他上前轻轻拢在采薇肩膀上,倒是把静默出神的采薇给吓了一跳。
“河风大,别着凉了。”他温柔地转过身来到采薇面前,低下头给她系上披风的带子,那眼神,像是在宠溺他最爱的女子一样。
采薇不由讥讽地翘唇,“王爷这是说我呢?不过着凉了也好,得个风寒,说不定就死了,就不用再进京等着杀头了。”
“你就这么没把握?”赵钰嗤笑一声,两手麻利地给她系好带子,抚了抚那簇新的大红披风,退后一步审视一番,满意地点头,“你这样明艳的女子,果然只有大红才衬得住。”
采薇斜眼瞪他,这人,要这么温柔干嘛?
不知道她是个颜控吗?
再这样,她都要扛不住了。
在她心里,她可是跟赵钰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的,哪个明知道进京将死之人还会感激那个始作俑者?
赵钰不以为意,和她并排站在一处,欣赏着那河面的风光。
身后,翻飞的黑色大氅和大红的披风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河堤上的垂柳慢慢后退,碧波荡漾中,雨丝缠绵,像是一幅上好的山水画。
采薇不由慨叹一声,“江山如画,怪不得是个男人都想得到呢。”
赵钰听得眼波一闪,勾了勾唇角,笑了,“你这丫头,倒是有趣。”
“我只不过无病呻吟罢了,有什么趣儿?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爱听不听!”采薇的口气像是土埋到脖子的老妪,久经风霜,通透沧桑。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也,信不过自己?”良久,赵钰才幽幽道。
采薇没接话,只把目光转向河面。只一眼,就让她无意中捕捉到一个站在甲板上的身影。
那是和他们这艘官船并驾齐驱的一艘大船,两层楼的船舱,挂着八面帆,那帆被风吹得臌胀,行驶得速度很快,只是却不远不近地和他们这艘官船保持一致。
采薇终是低下头,不敢再看那身影一眼。
她实在想不通,李汝舟为什么要跟来?李家好不容易在桃山集站稳脚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生活下去,日子也会很好,他为何偏要搅合进来?
难道他不知道此去京城,前途凶险未卜吗?
若是让有心人知道李家还有两个后辈,岂不糟糕?
虽说没和李老太太相认,但采薇打心眼里已经把李家当成她的亲人了。
她不忍心看着李家人再涉险境。
她要想个法子说服李汝舟回去才是,现在她只希望李汝舟只是来送她一程,并不是跟随她进京!
可当着赵钰的面儿,她自然不好跟李汝舟有多少牵扯。
一个起死阁的掌柜的,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跟她一个坐诊大夫进京的。若是让赵钰察觉,李家可就有大麻烦了。
借口河风太大,采薇离开甲板,进了船舱,就有内侍带着她去了一间收拾得极其精致的香闺。
看来赵钰也算是个有心人,出门在外,还替她想得这么周到。
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实心对她好吧?
只有采薇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罢了。
屏退内侍,关上门,她就脱了那件大红的披风,往床上四仰八叉一躺,丝毫没有形象。
她望着头顶上的绣花帐子,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
怎么才能劝说李汝舟别掺合进来呢?
这人别看平时笑嘻嘻的,十分豪爽,可一旦遇到事情,那也是个九头牛拉不回来的犟脾气。
他要真认定了一件事,估计她也没有良策。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不知道陆瑛办完差使没有,会不会和家里人禀告他们之间的事情,会不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万一两人错过怎么是好?
她心里乱糟糟的,想不出个头绪,索性蒙着被子睡大觉。
反正雨天,也没什么好消遣的,除了吃就是睡,这也是她最喜爱的。
只可惜心里存着事儿,就算是睡也睡不踏实。
恍惚中,就听门被人拍得山响,外头有人在喊她,“穆姑娘,穆姑娘……”
采薇挣开迷离的双眼,心情着实烦躁不安,趿拉着鞋子也没拢头发,就径直去开了门,人还没看清,先就嘟哝道,“烦不烦啊?我在屋里睡觉,鬼喊鬼叫的干什么?还能跑了我吗?”
谁知话音刚落,她就瞪圆了眼。
眼前是个内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一脸尴尬地站着。他身后,就是成王赵钰,正负手含笑看着一脸呆萌的采薇,很有耐心地听着她发牢骚。
采薇愣了一瞬,旋即就尖叫一声,缩回身子,哐当一声关上门。
天,她这副鬼样子怎么就被人给看见了?
虽说赵钰不是什么好人,她说不定还会因他而死,但也不能在他眼里一点儿都没有形象地死去吧?
她自问是个超级爱美的人,这副邋遢不堪的样子见人,还是头一次呢。
她忙冲向妆奁台,对着上面一面黄铜镜照去。就见里头的人儿双目圆睁,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衣衫不整,还露着一段白腻的脖子。
要命,这么一副样子,跟要勾引谁一样。赵钰会怎么想?
这万一被他误解了怎么办?
她尴尬不已,虽然对他没什么绮念,但也不能让他认为自己想使美人计。
愣了一会儿,她又听门被人拍响,赵钰阴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穆姑娘,本王是给你送饭来了,你关门做什么?”
声音里还隐隐透着一股子愉悦的笑意。
该死的!
采薇懊恼地暗骂一句,赶紧手忙脚乱地拢了头发掩了怀,一边提着鞋一边慌乱地去开门。
赵钰满脸是笑地看着门后出现的那张惊慌的小脸,指了指内侍手里的食盒,“该吃晚饭了。”
采薇抬头望天,深秋的天儿,头顶上铅灰色的云层滚滚而来,压得低低的,像是伸手就能够到。
那天已经暗下来,虽然还没黑,但也到了饭时了。
赵钰不说还好,一说,她这肚子就咕噜噜响起来,在这静谧的船舱里,分外响亮。
采薇的脸腾地红了,没想到在仇人面前,她还能出糗,真是够了。
她尴尬地捂着小腹,指指那食盒,道,“给我吧。”
内侍把食盒递过来,采薇接过,又是砰地一声关上门。
赵钰摸摸鼻子,方才他紧跟着想进来,结果这丫头关门的速度太快,差点儿没把他的鼻子给夹着。
想要抬手再去敲门,想着那丫头一脸尴尬的模样,又不忍心让她出丑,只好作罢。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无声地笑了。
内侍愕然地看着这位打小儿就阴沉沉从来不见笑容的王爷,没想到这姑娘竟能博这位爷一笑,也是个有福气的。
采薇坐下来,打开食盒,一阵扑鼻的香气传来。
里头盛着四样菜蔬,两样素两样荤,那素菜一样是醋呛银牙,一样是青芹炒木耳,清清淡淡,很对她胃口。
那两样荤菜分别是清蒸鲤鱼,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碗糯糯的粥和四个金黄栗子面的窝窝头。
就这几样饭菜,不论是做工还是配料,倒很有讲究,色香味俱全却又不会油腻,吃起来清清爽爽的又能解了馋虫。
果真是用心!
跟着王爷,有吃有喝的还是好啊。
采薇也不客气,拿起窝窝头喝了口碧莹莹的粥,满口留香,再咬一口红烧肉,更是唇齿流油。
就这样,她左一口窝窝头有一口肉,再吃一口菜,好生欢快。
反正进京也不知是死是活,还是先饱饱口福再说吧。
吃完了饭,采薇略微收拾了下,撞进食盒,提着出了船舱。
吃喝过后,她还得锻炼下,免得肉积攒在身上,苦了她几个月的努力了。
就算是死,也要美美地去死!
恰好一个小内侍走过来,采薇就把食盒递给他,自己就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消食儿。
赵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
他实在是看不透这个女人了,明明觉得自己进京就要死了,却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怪不得陆瑛那厮会喜欢上她,就连他现在,也有些情动了。
河风吹起她那一头乌发,肆意飘扬,像极了她这个人。
她的性子那般跳脱散漫,却又极其招人喜欢,这样的女子,比那些京中闺秀别提有多吸引人了。
他如今已经弱冠,还未立妃,这次进京,若是能治好十三弟,到时候要争一争,求得父皇把她赐给他,这一生,岂不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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