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玉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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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酒肆不大,楼下大堂内摆了有六七张桌子,攒三聚五地落座着几帮人,有单来的正寒暄着与人少的桌上凑在一起。唯独中间正座有一张桌子,单置了一壶,一杯,却无人。

      酒肆进门右边一桌坐了五个人,这一桌最是安静,五人各自背负长剑,正襟危坐。桌上有酒,而这五人却各自喝茶。为首一位身长八尺,虎背熊腰,青面长髯,满脸威严。伍大合道:“门口右边这五人乃是绍兴府上官家的人,为首那位叫做上官红城,擅长使剑,上官家的夺命连环剑,如飞云流水,连环不断,穿刺抽撤,绵绵不绝。上官红城是一把硬手.”

      张君宝“哦”了一声,他对江湖之事一无所知,见伍长老言及,便细观,用心记着,心道离开了少林寺也算是初入江湖了,俗话说“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上的事情多了解一点总是不会差的。

      老丐又继续道:“上官红城一生谨慎,剑如其人,剑走连环,守多攻少。此间鱼龙混杂,他就偏偏选了一处靠近门口的桌子,若有纷争,事不关己,他多半就要不辞而别了。”

      左边那桌恁地格外热闹,一个矮个子的胖子满脸堆笑,左右逢源,杯来盏往,饮得正欢。伍大合道:“左边的这个矮胖子是湖州陆家马帮的老大,人称陆地飞马陆全友,陆家马帮这些年鼎盛至极。马帮本来是做茶马古道上的生意,但这些年蒙宋战乱不断,更是化长江为界,南北货物不通,这陆家马帮却有通天的本事,竟然运通南北货物,囤货居奇,大饱私囊。陆全友轻易不显露武功,从不携剑扛刀。但他肋下却藏有三十六柄飞刀,据传闻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张君宝瞧去见陆全友人如其名,在座的大都跟他喝了几杯,客气寒暄着。生意人当真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圆。张君宝见他也是在门口的座位,心想:“若如伍长老所言,上官红城为人谨慎,坐在门口桌上,以方便自己不辞而别。那么这位陆地飞马陆全友便是老奸圆滑,坐在门口位置应是方便自己溜之大吉了。”

      再往里面瞧,左中一桌有一位彪形大汉,裸露着双臂,臂膀上青筋暴起,满脸硬扎扎的胡茬,甚是威武。“那是江州彭泽湖彭水寨的温寨主温大鹏,彭泽湖水域千里,水寨大小不下数百,均以彭水寨为首。温寨主姓温脾气却不温和,拳脚功夫犹长,指上功夫更是了得,你看他双掌红中泛黑,必定是铁砂掌一类的外门硬功。此人豪爽豁达,从不工於心计,是以彭泽湖上诸水寨均敬他好爽,礼让三分,彭泽水上,推他为首。”伍大合纵观酒肆内人等,竟无不识之人,边喝酒边给张君宝念叨。

      张君宝仔细观瞄温寨主的双手,果不其然,只见其手掌宽厚异常,指间关节分外凸起,显然是外门横练功夫厉害异常。若说这双手能碎石裂碑,只怕也无人生疑。

      这间酒肆有人进,有人出。唯独正中那张桌子没有人敢坐。桌子上还是一壶酒,还是一只杯。有人冲着那壶酒点点头,也有人冲着那壶酒摇摇头。

      张君宝去瞧那酒壶和酒杯,只见那酒壶和酒杯乃是白玉雕成。白如截肪,细腻,温润,竟无一丝瑕疵。

      这时,最里面一位老者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大烟袋斜插在腰间,朗声说道:“老朽远道而来,口渴难耐,先讨白少庄主一杯喜酒。”言毕从怀中掏出一只酒杯。这只酒杯竟也是白玉雕成,与正中桌子上的那只酒杯一般无二。

      那老者走到正中桌子前,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退回来。老者将那酒杯在自己鼻子下面嗅了又嗅,闻了又闻,然后一饮而尽,连声说道:“好酒,好酒!”

      那老者没有放下酒杯,反而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绸,将那只酒杯裹好,又塞入怀中。

      张君宝不禁大奇:这厅堂里的几张桌子,桌桌有酒,坛坛罐罐,碗碗盏盏,却都是捧坛抱罐,倾入碗中海饮。唯独这白玉壶中的酒竟似珍贵无比,更惊奇的是:喝这白玉壶中的酒还需要自带白玉酒杯。

      海饮的豪客看到那老者的白玉酒杯竟露出羡慕之色,好似那酒壶之中盛的是瑶池蟠桃宴中的琼浆玉液一般。

      “白玉壶,白玉杯,白玉山庄把命催;

      白玉杯,白玉壶,白玉下酒祸变福。”

      伍长老轻声低语,“相传白玉山庄富甲天下,庄内固若金汤,高手如云。若是谁能攀得上白玉山庄,一生受用不尽。那白玉酒壶和白玉酒杯就是白玉山庄的信物。”

      张君宝不懂这歌谣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白玉山庄定是一处极厉害、极神秘的所在。

      江湖上讲究尊卑有序,那老者显然是在座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那老者饮完白玉壶中之酒,陆全友和上官红城便各自起身,冲着在座诸位一拱手,也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只酒杯,一只跟桌上酒杯一模一样的白玉酒杯。

      陆全友和上官红城也各自从那白玉酒壶中倒了一杯酒,然后饮下。

      温大鹏也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酒杯,小心翼翼地去倒了一杯酒,饮下。

      这时,西北角上站起一个精壮汉子,一身短打装扮,眉深目长,脸更长。一道刀疤自眉角至下唇,足有尺余。这刀疤汉子也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酒杯,说道:“大名府的金环刀马三爷有事耽搁,兄弟不材,替他分上一杯。”这人说着便要来倒酒。

      温大鹏连连摇头说道:“只可惜马三元永远也喝不上了。”温大鹏所说的马三元自然就是大名府的金环刀马三爷。

      陆全友接话说道:“温寨主统领千里彭泽,一言九鼎。既然温寨主说他喝不上了,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是喝不上了。”

      刀疤汉子一愣,说道:“温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寨主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听不明白么?”说话的是一位道士,身材矮小的道士。

      “你是说马三爷已经死了?”刀疤汉子缓缓抽出一把刀,黑背金环,烁烁耀眼,熠熠生光,又接着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马三爷是怎么死的。”

      温大鹏道:“如果你刚刚擦干净了地板,有一个人要呕吐在地板上,还一个人要用血洒在地板上,恰好你又可以选择其一,那么你选择哪一个?”

      那刀疤汉子一愣,温大鹏这话不着边际,也不知所以然。他对面那位身材矮小的道士又替他说话了:“自然是拿血再擦一遍地板了。血的腥味总是比呕吐的臭味要好一些。”

      温大鹏一拍大腿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刀疤汉子的眼睛似乎已经冒出了火,说道:“这跟马三爷有什么关系?”

      温大鹏道:“那自然是有一点关系了,因为那天马三元就在我的船上,恰好我又刚刚擦了地板。要怪只能怪那天彭泽湖上风浪太大,马三元不巧晕船了而已。”温大鹏淡言淡语,像是几个妇道人家在街口择菜闲聊一般。

      那道人又说:“马三爷是北方人,自然是坐不惯船。风浪大了更是会晕船,晕船的人多半是要呕吐的。”

      陆全友道:“既是坐不惯船,那就不要到水上去,更不要到彭泽湖上去,更不要上别人刚擦了地板的船。”

      陆全友温文而语,像是在吟诗作赋。这几个人的对话都像是在吟诗作赋,又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那刀疤汉子听在耳里却感觉无比的血腥。

      张君宝听得明白,一股凉意自脊背升起。温大鹏仅仅是为了不让金环刀马三元呕吐在他的船上,就杀了他。

      刀疤汉子依然很沉得住气,说道:“温寨主习的是横练功夫,从不用刀,却如何用血来擦地板?”

      温大鹏道:“不巧的是那天我手里恰好有一把刀,削水果的刀。”

      陆全友道:“温寨主也算公道,以刀对刀也算对得起马三元了。”

      金环刀悠地飞起,自上而下,直劈温大鹏。刀背上金环荡起,竟无半点铿锵之音。因为这把刀够快,快到刀背上的金环还来不及撞击刀身,金环被刀身牵着,一般整齐。没有碰撞,便没有铿锵之音。

      温大鹏双手一摊,说道:“可惜我已经喝过白少庄主的喜酒了。”

      金环刀距离温大鹏的面门尚有三尺,便已僵持不动,呛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刀疤汉子脸上的刀疤更大了,更长了。刀疤变大是因为刀疤里面涌出了鲜血和*;刀疤变长是因为刀疤的下端往下延伸了三尺余,沿着脖颈,一直延伸到胸腹股间,竟然不偏不倚。

      那身材矮小的道士正用衣袖擦拭手中满是鲜血的剑,一柄细剑竟然能劈出一把刀的力量。“可惜我还没有喝白少庄主的喜酒。”那道人言毕,从那扭曲畸形的两爿尸体中摸出一只白玉酒杯,去正中桌子上倒了一杯酒,和着杯中的鲜血,一饮而尽。

      上官红城皱了皱眉头,身边立刻有两名侍从上前,各自脱下长袍。一个人用长袍裹住并抱起已经变成一滩的刀疤汉子;另一个人熟练地用长袍擦拭地上的血污。片刻之间,酒肆里又恢复了宣和热闹的气氛,似乎地上那摊印迹没有发生一般。

      张君宝瞧得真切,那身材矮小的道士出剑犀利,快逾闪电。刀疤汉子来不及转身就已经被剖成了两爿。

      正中桌上的白玉酒壶和白玉酒杯还在,酒壶之中还有酒,却不再有人去倒酒。白玉壶中的酒是给另一个人留着的,包括那只白玉酒杯。

      幸好各桌之上还有酒坛,还有大碗。

      彭水寨的温寨主正举盏与陆全友对饮,饮完哈哈大笑,豪气四溢,道:“近日江湖上颇不平静,这驿州地接南北,连通东西,各位都来自四面八方,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可不能藏着掖着。”

      陆老大接话说道:“常言道,消息灵通莫过渡口码头,温寨主所辖水域几千里,若要说消息灵通,当属你温寨主了。”

      “陆老大就会取笑温某。温某是粗人,大字不识,常年浪荡在水上,哪有什么灵通消息。”温大鹏兀自干了一碗酒,又道:“陆老大走南闯北,最是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以老兄之高见,这少林寺之事是当赢还是当输呢?”

      陆全友放下酒杯道:“温寨主抬举陆某了,小弟如何克当?少林之事无论输赢,却都挡不住咱们来喝白公子的喜酒。素闻少林寺乃是天下武学正统,分院之多,弟子之广,让其他门派望之莫及。白公子乃是少林寺俗家门生,亦推延婚期应招归寺。如此先公后私,深明大义,必定在江湖上传为佳话。少林寺既有此徒,其他弟子想当然耳,何足道本领再高,也定然讨不了好去。”

      张君宝听到他们言语中说到少林寺,便倾耳细听。伍大合也听得他们言语,便小声说道:“白玉山庄的少庄主叫做白玉沙,乃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拜师在无相禅师门下。据说一身玄门功夫炉火纯青,走动江湖鲜逢敌手。我看也未必,江湖中人谁会吃了豹子胆去惹白玉山庄?传闻白玉山庄有十三太保护院,如铜墙铁壁一般。白家更是家大业大,老庄主白俊卿急公好义,慷慨助人,庄中门客无数,有孟尝之美誉。白公子行走江湖,谁不礼让三分?”张君宝听罢,不觉点头。

      温大鹏嗓门大,说道:“武林之中少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了,听闻少林寺方圆五百里的僧俗弟子都得令听调,想必这昆仑三圣当真是霸道异常啊。听说昆仑三圣何足道傲视边陲,无人能敌,一身横练功夫,所向披靡,可也当真?”

      陆全友笑容可掬,说道:“温寨主的消息也是灵通的很呢,听闻这次何足道不光是挑战少林寺,连少林寺西域一派也来了三位高手呢。若说何足道的横练功夫所向披靡,小弟定然不信,温寨主的横练功夫才是天下无双。你这一双铁掌,纵观千里彭泽,有哪一个不服你温寨主的?”陆全友果真是生意人出身,措辞油光水滑,言语滴水不漏。

      若是陆全友奉承温大鹏的武功天下无双,在座的恐有多人会不服,别说他人不服,陆全友本人也不会服气;若说温大鹏的一身横练功夫天下无双,倒不会有人质疑,温大鹏的铁砂掌确有独到之处。若陆全友说天下英雄都服你温大鹏,在座的诸位也不会答应。陆全友八面驶风,百样玲珑,说道千里彭泽湖上都服你,虽然这话等于白说,温大鹏本就是彭泽湖上的老大,但是温大鹏听在耳里却十分受用,别人听在耳里也无质疑。诸人都是江湖豪杰,武林世家,谁也不会无事生非地去惹这两位,都附声赞呵。

      这时,那位身材矮小的道人接话,说道:“那昆仑三圣号称琴棋剑三绝,若是生得温寨主这般大手掌,那弹琴下棋可有得瞧了。”话语虽冷,却是不错。

      温大鹏不觉哑然,嘿嘿一笑。他本觉得一个人若是非常厉害,那必定是雄壮威武,双膀能举千斤,似自己一般,听得旁人一说,觉得不无道理。当下也不计较,回头拱手,道:“兄台所言极是,若是生得我这般大手,倒还真弹不得琴了,那自然倒配不上琴棋剑这个称号了。琴棋书画我倒不懂,若说要依剑为圣,那恐怕也只有在西域称圣了,想我中华大地,地大物博,水域广阔,能人辈出,使剑的高手多得去了,岂能容他称圣?”

      张君宝听得温大鹏言语,不觉哂然,他得意于自己的横练功夫,便以为别人若是厉害,那便是横练功夫非比寻常。他自己是彭泽水域的老大,说到地大物博还得加上一个水域广阔,虽然所言不假,但听来总觉不大自在,有冠上加冠,画蛇添足之嫌。好在在座诸位都是武林豪客,无人在意。

      那道人见温大鹏没有丝毫愤意,倒生了三分敬意,端盏前来向温大鹏一揖致敬,言道:“青城派范松林,敬温寨主一杯。温寨主浩然正气,不愧不怍,范某敬之。”

      温大鹏本就胸无宿物,磊落轶荡,见有人夸自己,更是高兴,言语着:“岂敢,岂敢。”便举杯抬头,陡地看见范松林的脸。适才酒肆角落里面昏暗,温大鹏只瞧见那道人,却没瞧见那道人的脸,此刻那道人到前来,温大鹏立时瞧得清楚。

      只见范松林梳一个道髻,平常面相,却是慈祥恺恻。只是他的左额有三道剑痕,一般大小,一般整齐,第三道剑痕划过眼眉上侧,使眉毛盘曲蜿蜒,说不出的诡异。温大鹏心下一悸,这莫非就是武林中传说中的追魂剑范先生?略一忖思便已笃定,若不是范先生,谁还能一剑将人剖成两爿。

      传闻追魂剑范先生自幼习剑,天赋异禀,及到三十岁剑术已经出神入化。有一次范先生练剑着魔,使出追魂三剑,快似风驰电掣,力至剑柄,未及剑峰之时,剑已脱手。适时剑身力道未衰,余劲犹存,剑尖竟然飞舞回旋回来,在自己的额头划过三剑。范先生枯坐三日,幡然领悟,自此其剑术更是大增,难逢敌手,江湖人称追魂剑,不敢直呼其名,只叫做范先生。

      (该文全面修改了,若是每一章都没有小标题,那一定是很早很早的版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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