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苓从饭馆出来,哪儿也不去,径直就进了这一家。一锭足赤的金锭子放在柜台上,她一点儿也没有低调的意思,对两只眼睛一起放出光来的掌柜大声道:“多好的料子、多贵的刺绣、多讲究的剪裁,统统都给本小姐拿出来。”
一个三十来岁中年女子从边门走出来,和那掌柜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接待:“这位贵客,想买好料子好刺绣好剪裁的衣裳,您来我们这儿,那您就是来对了。”将孟秋苓带到后面,女孩子们闻讯,收拾了一件又一件本店压箱底的货出来。
中年女子笑容堆满了脸:“小姐你看,这是苏锦芳的水青丝,这个季节穿最是舒服两快,颜色染得很好,水墨里面天空才有的颜色,暗绣,远远只能感受坠感,近了才有层次。拿起来仔细看,才看到,您瞧这花纹,这绣工,绝对了!千叶莲花的图样,最符合小姐这尊贵的气质。”
人生两只眼,一只看钱,一只看权。孟秋苓明明一副乡下村姑打扮,不过出手了一锭金而已,这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经把她当成整整的千金小姐。
水青丝的价格算是贵了,可是,客人没有答话,中年女子眼珠一转,忙把衣服撇在一旁,介绍下一件:“这是华芳缎,太原海棠斋的货。我们这儿距离太远不算远,所以能有那里的货。镇上富户的太太小姐们,大多都选择这一类。你瞧瞧,全是选的头等蚕丝织起来的,每一个图案,都由最好的绣娘精心完成。”
“还有更好的吗?”
“更好的?”
“天水白的衣服,你有没有?”
“天、天水白?”中年女子结舌。过了会儿,她讪笑:“这位小姐,天水白是苏锦芳的限量品,即便去苏锦芳,她们也未必就能给得了你啊。”
“那,你给我天云锦也可以。”
中年女子的脸彻底垮下来。
掌柜从外面进来,了解了情况,走上来,对孟秋苓说:“这位小姐,天水白、天云锦,一个是苏锦芳的限供,一个是彩云坊的限供,这两类衣裳,非是特别去专门的铺子预定,一时半会儿,绝对不可能穿得上。”见孟秋苓眼睛瞪起来马上要翻脸,这个生意场上的老鸟连忙说:“您别生气。天水白我是没有,生产天云锦的彩云坊名气一直都在苏锦芳之上,我手上有两件彩云坊柔云缎裁制出来的衣服,一件红色,一件黄色,红色上面的兰花雀鸟,黄色上面的清荷蝴蝶,全部采用了彩云坊独有的天工精微绣。”
中年女子暗暗咋舌。
孟秋苓抚掌大笑:“好好好,本小姐就要这两件了。”
掌柜眯缝着一双多肉的眼睛:“话说在前面,这位小姐,这两件柔云缎可都是小人的私有品。我看小姐对衣服的品质极为看重,小姐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你空手离开,所以私货出让。这价格嘛——”
孟秋苓冷笑:“刚才那一锭黄金可是不够?”
掌柜“嘿嘿”了两声,滔滔不绝的口才突然断了。
孟秋苓说:“你把衣服给我,我自然会给你钱。”
四目相对,掌柜想要赚钱的野心还是打败了自己的城府。他自己从后门出去,一盏茶功夫,又从后门进来,手里两个大盒子,打开来,云朵一样柔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露出来。
“请来验货吧。”掌柜说。
天工精微绣下的柔云缎,即便是孟秋苓,这辈子其实也没见过。生产这种料子以及刚刚她所说更高端天云锦的彩云坊,一直以来,高端货都只供给皇家以及各路达官。她今天竟然能在这个小地方买到这样两件衣裳,可见天公开始愿意帮她。
一件衣服花了三百两,两件衣服便是六百两。
这样的价格说给在铺子外面等她的白风听,刚刚走回大街的白风,险些一跤摔倒在路上。
“有没有搞错?”粗茶淡饭自然生长的白少侠绝对听到了有生以来最传奇的事情:“一件衣服得三百两银子?你还买了一件一模一样价格的,一共花了六百两!”
“是啊。”孟秋苓一点儿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上天工精微绣下柔云缎的衣裳,她自觉也跻身仙女级别,衣袂飘飘来到一棵大树下面,背靠大树,抬高下巴怼白风:“我可是玄门门主的女儿,我爹可是中原武林领袖孟神山。便是我娘如今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可是,你知道我外公曾经是赫赫有名的江东大侠吗?江东,富庶之地。我外公一生积蓄,我舅舅只要了一小半,大半倒是全给了我娘,我娘则大部分都留给了我。不算我爹的财产,就是我娘给我的那些,便是我日日穿柔云缎,月月穿天云锦,也都穿不完。”
颜色极正的红,衬托得她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儿盛开的玫瑰花儿一样可爱。眼睛都是好色的,即便那一双是白风的眼睛。
不过,白风没有完全听从眼睛的喜好,固执按照自己的想法说:“秋苓,你知道我在逍遥谷的时候,我,我师父,还有我身边的那些叔叔婶婶们,一年,才用多少吗?”竖起左手两根指头、右手五根指头:“二十五两。”放下手,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如果让我师父知道,你居然用了二十四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就买了两件衣服,他一定会非常不能接受,然后非常生气。”
孟秋苓闭着嘴巴,听他说。
他说完了,孟秋苓开口问:“那个女的,她穿的衣服好不好看?”
“呃?”白风被问得一愣。
“她头上还带着珍宝斋的海水珠呢,你怎么不说她奢华,还要巴巴儿地听她说话?”
“什、什么珠?”白风蒙得避重就轻。
“海水珠啊。南海深水域最好的珍珠,一颗价值万金。”说着话,孟秋苓揪住白风的耳朵,“那个女的对你说什么?”
白风耳朵吃痛,连忙护住,好容易把耳朵夺回来,假装无辜,笑起来道:“没什么、没什么,啊,哈哈。”
孟秋苓袖子里突然掉下来一把刀,“当!”她又把刀抽出来。
明晃晃的刀身反射中午的阳光,将白风晃了好几下。
如果被反射过来的阳光可以杀人,那白风可就死了好几遍。
孟秋苓把刀压在他脖子旁边:“小样儿,你说不说?”
白风皱起眉头,举双手:“我说,说,还不成吗?”
孟秋苓这才把刀收回去。没有听白风解释之前,她一只手撑在大树的树干上,二目乜斜,预先警告:“我买六百两的衣服那也是为了打败某些人。谁让她穿了天水白的衣服,然后就抢走了你的注意力。”
白风低声辩解:“我可没你说的那样。”
“闭嘴!”孟秋苓指住他的嘴,收回手,又撑在树干上,“我爹可是把你绑在议事厅前,他为什么要打你,你心里清楚。”
白风一听,下意识捂鼻子。还好,还好,大脑已经适应那一晚的旖旎,不会再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贸然让鼻血再流出来。只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眼睛好像有点问题。孟秋苓手撑着的那棵树,好像有一块凸出来,而凸出来的哪一块,过了一会儿又收回去。
孟秋苓的手这会儿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一根春葱一样的手指先是戳他的前胸:“你忘了,你都忘了吗?”女孩子就是这么容易生气,他只是出了会儿神,她马上就生起气来,戳改成了推。
“你这意识,就是是想不承认了,对吗?你突然之间就不想承认,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现在开始就移情别恋喜欢那个穿天水白的女人,我说得对不对?”
“不是啊。”白风想过去,仔细看看那棵树。
孟秋苓气晕了,拔出刀来比划了两下。
白风不能硬来,动作上虚以为蛇了一番,拖住孟秋苓的手腕,然后说:“我没有喜欢那个女的。”两个人又过了两招,白风一再保证:“我的心里从那会儿起,除了你,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真的,说谎天打雷劈!”“绝对不骗你!”孟秋苓这才撇着嘴,住手,收刀。
白风这才有机会奔到大树近前。
又摸又拍,树干好好的,并没有半点异常。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婆婆从旁边经过,白风忍不住上前问:“婆婆,可有见过:刚刚这儿出现很特别的东西?”
花衣婆婆眼睛都浑浊了,抬起来,张望两眼:“怎会有什么特别?”瞧了孟秋苓一眼:“说特别,还不是你带来的这个小姑娘最特别?”她把孟秋苓上下看看,咂咂嘴,摇头而去。
白风依然还是心存疑虑,将树干又接连摸了好几下。
饭馆里碰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凑在白风耳朵边直说了一句话:“有人要杀奴家,望少侠救命。”
白风说:“我见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姑娘,大抵这样的人,绝不会胡乱编排出这样的谎话。”
“你怎知她那样的人,就不会编出骗人的鬼话呢?”已经跟着白风在去往晴翠岗的路上,孟秋苓突然又发起了脾气,坐在一节树桩上说:“你瞧她的样子,那么美的一个姑娘,不好好呆在深闺里,来到这江湖上,为什么?”
白风想想,摇头以示不知。
“说明她的身边,并没有一个长辈好好管教。”
白风“噢”了一声,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看过来。
孟秋苓知道他的心意,冷哼一声道:“我是因为要找人。”
白风又瞧瞧自己。
孟秋苓接着便道:“你是因为要陪我找人。”
“我们总要离开长辈教导的不是?”白风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孟秋苓只是冷笑。
白风不知道自己哪儿又出错了,只好搔头,然后做出洗耳恭听状。
孟秋苓这才接下去:“有长辈,除了能够给予教导之外,生活起居方面,像你我这么大的人,他们也会有非常大的帮助。比如我买衣服的六百两,谁给的呢?”
“不外乎就是你娘,或是你爹。”
“那她呢?天水白的衣服咱就不说了,那颗海水珠,如果我没看错,万两白银才换一颗。”
“可能就是人家也有一个像孟门主这样地位显赫的爹爹,那也说不定不是?”
孟秋苓笑了,这笑,怎么看,都充塞着浓浓的轻蔑。“风哥哥,”她对白风说,“咱们要不打个赌吧。我们一起去晴翠岗,但是,你去白桦坡,我在白桦坡下等你。如果这个白衣姑娘真的只是遇到危险,需要你救她。那你救了她,过来找我,我向你、向她,道歉。”
“秋苓——”
“我相信我的直觉,也要验证这个直觉。”
“可是,秋苓——”
眼睛的错觉似乎又来了:不远处一大片绿荫中间,随着风儿的吹拂,总是不经意露出一张人脸的形状似的。那脸,和树叶的颜色融为一体,虽然看得很真,但是,终究一闪而过的原因,白风依然不能确定其真实存在。
孟秋苓还在强调自己那样决定的必然性,白风无暇顾及,飞身前往树下。
抬起头来,千万片树叶在风中翻飞着、摇摆着,沙沙作响。这些叶子中间,哪里有一个迥异的物体?
孟秋苓撅着嘴巴追过来:“风哥哥,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白风没来由一阵忐忑,回头说:“秋苓,你还是和我一起去白桦坡吧。”
“我不要!”
“秋苓!”
“我说:我不要啊!”
白风轻慢的态度彻底激起孟秋苓的怒火。孟秋苓奔到离开他挺远的地方,叉着腰大声道:“我现在就不去白桦坡,就呆在白桦坡下面。你要不要上白桦坡,要不要去找那个向你求救的姑娘,你自己选。”
白风左右为难,提气连纵几纵,终于追到她身旁:“那你答应我,在山下哪儿也不要去。”
孟秋苓说:“你在山上,和那个白衣姑娘相知相许了,我也在这里枯守着吗?”
白风被逼得没办法,拉着她的手来到开阔处,冲着偏离中天的太阳,他拉着她一起跪下。“皇天在上,”他看了一眼她,举起手,“我白风在这里起誓:从离开逍遥谷开始,到现在,我的心里就只有孟秋苓一个人。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如果此生改变了这样的决定,就让我——白风,被天打雷劈、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刚说到这里,一直绵软的小手轻轻按在他的嘴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