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胡濙便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善思不必多礼。你我既有师生之谊,你出了事老夫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二人说的都是实情,可没有客气的成分。别看之前当群臣不断攻讦陆缜时胡濙没有为他说太多,但其实背地里他可没少使力,不然已当时陆缜作为众矢之的的处境,怕是很难保全了。也得亏有胡濙这个门生故吏无数的数朝元老在旁运作,他才能安然地从山东回到京城。
在请陆缜落座奉茶后,师生二人便闲话寒暄了几句。在这番对话间,陆缜才知道胡濙的身子确实比几年前好了许多。其实胡濙身体的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有旧病也扛得住,只是几年前连续遭遇严重打击,他才会一病不起。可在经过这几年的歇养后,身子骨又好转过来,所以就再没有跟天子提及告老还乡,依旧在吏部尚书位置上兢兢业业。
至于陆缜在山东的种种,以及开海的经历,胡濙也通过这番谈话得到了进一步地了解,随后便赞叹连连:“没想到你在山东已干出了这么一番大事来,倒也不枉老夫对你栽培一番了。”
“也就老师您还会对学生所做之事赞赏有加,如今朝中多半官员可是将我视作眼中钉一般的存在了。虽然这一回我是侥幸脱罪,可难保下一回不会在他们手里栽跟头哪。”陆缜趁机感叹地说道:“其实就算学生真因此获罪,只要开海之事得以延续,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可怕就怕人亡政熄,一旦我被定罪,就会让这辛苦开创的大好局面彻底断送哪。”
胡濙看着自己的学生,听他说完这么番话后,不觉呵呵笑了起来:“善思你也不必这么悲观,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出海贸易便不会轻易被重新禁止了。不过,你这回的胆子确实太大,做下的事情必然会惹来他人非议,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也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更在官场上历练多年,怎么还改不了这脾气呢?”
“学生知道自己有时过于鲁莽。但当时那些家伙实在欺人太甚,居然在我府门前如此污辱学生家人,我实在按捺不住,这才……”
“不,老夫指的并非此事,而是朝堂上你的行为。”胡濙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学生一眼。
陆缜一愣:“老师是指?”
“丁宗恕因何会以头抢地而昏厥过去,这个中缘由你总比我要清楚些吧?”胡濙点了这么一句,这让陆缜面色一变,迟疑后,才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老师您看出来了?”
“你那动作虽然隐蔽,但终究是在大庭广众这下。老夫当初也学过几年功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其实不光老夫,在场诸位大人中,看出个中猫腻应该不少,只是大家都当没察觉罢了。所以老夫才会说你行事太过莽撞了,若是当场就被人揭穿了,你的罪过可就不比丁宗恕小了。”胡濙说着,又叹息着摇头:“你这次是运气好,没被揭破。可这样的事情岂能冒险?”
“学生知错。当时学生也是一时气愤,这才……”陆缜感到自己的身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他自以为那事做得隐蔽而巧妙,根本不会被人看出破绽,现在看来,事情绝非所想的那样了。
“既然身为朝臣,想要做些事情,自然会得罪人,争斗更是免不了的事情。但你要懂得把握一个度,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以亲自做,什么只能假手他人去做,这些道理你为官多年难道还没有参透么?”胡濙再次教训道:“老夫不希望你再有下次,再犯相似的错误。不然即便你再有才干,再有心为国办事,今后也难有作为,更别提名留青史了。”
陆缜当即就诚惶诚恐地站起了身来,又规规矩矩地冲胡濙弯腰行下了大礼去:“老师教训得是,学生谨记在心,今后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一回,胡濙没有如之前般阻止他的礼节,而是端然坐在位置上受了他一拜,这才捋了下胡须道:“吃一堑长一智,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好了,前面发生了的事情就不多提了,说说你今日的来意吧。”他一眼就看出陆缜这是来向自己问计的了。
陆缜尴尬一笑,不过也没有什么犹豫,便道:“学生确实有事情需要请教老师。如今山东出海贸易的局势虽然已经打开,也给朝廷带来了可观的进项,但朝中反对者依然许多,学生实在担心将来会生出变故哪。尤其是我已被调回京城,若有人从中作梗,我就算是想要做些什么怕也鞭长莫及了。”
“是啊,开海虽有数年,但朝中还有大批官员对此抱有成见,认为此非正道,不断劝谏天子废除相关政令。”胡濙也随之蹙起了眉来。
“那老师你怎么看待这开海之事?”陆缜见他只是顺着自己的话这么一说,心下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要是连胡濙都不看好这开海一事,自己可就真难解决这问题了。
“老夫的看法嘛……”胡濙看了连面上都现出紧张之色的学生一眼,这才笑了下道:“我是永乐朝时过来的人,有些看法与现在的许多人都大不一样。在他们看来,太宗皇帝迁都城,北征草原,又派郑和出海,实在太过劳民伤财,非圣主当为,甚至将他与秦皇汉武并称。故而连带着对开海之事也是多有抵触。”
别以为秦皇汉武就一定是形容圣主的,至少在许多儒生文官里,这两位都不咋样,是穷兵黩武,残暴不仁的君王。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两位都有亡国之君的潜质,秦始皇二世就不提了,汉武帝是靠着文景两代先皇的积累才让汉朝没有被他给折腾死的。
所以拿永乐帝比作秦皇汉武压根就不是什么好话,这一点陆缜也是听出了一些。胡濙在看了他一眼后,又道:“不过我大明自太宗皇帝后又已历数朝,而太祖皇帝时并未累积太多财富,能与文景时相比。所以从这一点便可推出,其实太宗皇帝除了能花银子外,也是为朝廷赚取了相当多好处的,只是这些都被人选择性地忽略了。你觉着,太宗皇帝是从哪里获取的财富?”
陆缜心说,当然是发宝钞大肆搜刮民间之财了。话说太祖朝时,朝廷就曾学着宋朝般以纸质的宝钞代替铜钱银两来作流通,不过规模并不甚大。而到了朱棣称帝需要大量的财富来支持自己的诸项大事时,便曾大肆发放宝钞用以聚敛天下之财。
结果嘛,只看现在民间已不见宝钞,就可知道这举措是完全失败的了。不过朱棣还真就因此数度北伐草原,更把京城从南京迁到了北京。
不过这种话他是不敢直说的,只能顺着老师的意思道:“看来郑和率船队出海贸易还是大有所获的了?”
“正是如此。”胡濙点头道:“而你如今在做的,是比当初出海更加深入的事情,老夫自然是要支持你的。只从这两年国库渐渐充盈的结果来看,你在山东的开海贸易之举也是于国有百利的好事!”
“老师谬赞了,学生也不过是拾前人之牙慧而已。”陆缜又谦虚了一句。
“不过如今朝中局势如何你也是看得清楚,即便老夫肯帮你说话,在此大势之下,也略显不足哪。”
“所以学生的意思,是想请奏天子为此事正名。只要陛下能发明旨于朝野天下,让大家知道开海之举乃势在必行的正道国策,想必百官应该不会再明着反对了。”陆缜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并恳切地看向了胡濙。
胡濙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为难地摇了摇头:“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你是想让老夫上表为你奏请天子么?”
“老师您可是四朝元老,由你出面此事自然份量十足了,天子也能有个下旨的由头。”
“呵呵,若老夫与你没有这层师生关系,自然不是问题。可现在,朝中知道你我关系的可有许多,一旦我上了这道奏疏,恐怕就会给他们反对的理由了。”
他这一说,倒让陆缜有些迟疑了:“这个……学生确实未曾考虑到。可朝中论份量,论对开海之事的支持,除了老师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了。就是于部堂,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也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他在朝中的人望也不及老师哪。”
“其实在此事上,老夫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而且只要你去试着说服,他应该不会推辞。”看到陆缜有些失落的样子,胡濙又一笑道。
“却是哪位大人?”陆缜赶紧问道。
“户部尚书,金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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