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宁县北方二十里的草原上,一片营地中归属于蹋顿的毡帐内,不少手下无言地进进出出送着消息,脚步杂乱地踩着地板,噔噔作响,留下一团团泥泞脚印。
人来人往中,有四名幕僚在一旁整理着消息,树叶、锦帛不时无声落地,竹简被哗啦啦地打开来,偶尔连同木牍一起“啪啪啪”地扔到一边,声音接连不绝。
到得没人进来,坐在首座的蹋顿从假寐中睁开眼睛,望着一塌糊涂的地板眉头紧皱。
一名幕僚察言观色,急忙使着眼色,让同僚处理消息的声音小上一些,又出去让人把地板处理干净。
到得那幕僚回来时,就见蹋顿望着士卒拖地的一幕和颜悦色了一些,但又让他去外面警告那群喧闹不止的首领大帅。
那幕僚急忙出去,脸色却是发苦,谁不知道那些闹腾的人就是上谷这边几位部落大帅带的头,一个多月过去,他们至今对于蹋顿表现出明里暗里的不服,其中还不乏与普富卢和蒲头那边交好的首领,此时正值蹋顿需要用到普富卢与蒲头的时候,那些人就更是嚣张了,岂是自己这等小人物劝阻就能有用的。
不过片刻之后,他突然望了眼蹋顿的毡帐,神色若有所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近来蹋顿首次让人去阻止那些人,这是不是代表着什么信号?
他暗自思索着,迈步在雨后的营地朝着那片喧闹的区域过去,目光中,突然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进了营地,望着随同寇娄敦一同出现的一名大汉,他眉头一挑,随即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脸色坚定下来,朝着附近的一名大帅打了招呼,汇集百余人后朝着那边喧闹的区域过去。
寇娄敦与那名大汉走进毡帐时,蹋顿正指节敲着案几,朝一名幕僚厉声道:“你不要跟我说那些没用的!刘伯安倒了,随时可能死!你来告诉我,我打过去,幽州会变成谁做主?这个问题你难道想不明白?别再说这种话,让我觉得你活着没什么用,要不要我帮你解脱一下?”
寇娄敦施了一礼,他身边的大汉却是无所顾忌地坐到一旁的矮凳上,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朝那三名幕僚挥挥手,那三名幕僚顿时如释重负地躬身离开。
蹋顿望着门帘,没好气道:“糊涂至极!说什么直接把那些黄巾军给冲散了,然后带人攻打蓟县,威逼蓟县官吏把刘正交出来,如果他们不做,咱们就围城,趁着大汉乱局,说不定还能把整个幽州打下来。这不是废话!都要像他说的这么简单,丘力居大人以往为什么不打?”
大概是觉得不解气,蹋顿又敲了一下案几,懊恼道:“以往还是我出谋划策,他方才说起时那脸色激动的,简直在讥讽当年的我是个废物。”
“局势不同,难说不能成啊。”
那大汉在蹋顿说话的时候又起了身,自蹋顿面前将一碗酒端起一饮而尽,见蹋顿瞪着他,哈哈一笑,随后敛容沉吟道:“刘伯安病得突然,如今有病入膏肓之嫌,遗嘱是没有的,便是有,他儿子也不在这里,如今幽州一应事务,全然是那别驾刘政和治中赵该做主,那刘政……”
见蹋顿脸色似乎有些不豫,颁下微微一笑,“那刘季匡是汉室宗亲,会冒出头来,与那刘正也有几成关系,我等一逼,难保不会让刘季匡推举刘正带兵对抗我等,逼着那些本来仇视刘正的人也委曲求全。”
“刘正趁势坐大,更是有可能与卢子干、刘季匡、荀文若等人控制幽州……虽然按照他被拒之城外的情况,可能性极小,但总归能够有些实力了,或许便是第二个公孙瓒。倒是按兵不动,等其余士族大户有人入主幽州,亦或汉朝廷下旨任命新的幽州牧,我等想要讨回这个公道还有几分希望……”
那大汉放下碗,“只不过,还有那些黄巾军在,这帮刁民人多势众,有几分威势,别人也会忌惮的,而且公孙瓒也突然失踪,这种时候,便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太可能来碰幽州了,以免惹了一身骚。”
他说完,抱拳躬身道:“蹋顿大人,颁下这么说,可比那几个幕僚让你满意?”
“满意,但你若跪下说话,我会更满意。”
蹋顿说到最后冷下脸来,见颁下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已经烦心到连我的这番举止都想敲打了。”
颁下莞尔一笑,听着远处突然响起喧闹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这次自塞外荒漠千里迢迢而来,可累死我了,你要是想立威,好歹等我吃饱喝足休整几天。要不然更失人心。”
“难楼真不是我杀的!我已经调查出几个怀有异心的人斩首示众了,但那帮人仍旧不信我。”
蹋顿朝寇娄敦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看看,眉头一皱,“换而言之,这帮人在找我麻烦,想要帮普富卢与蒲头他们三兄弟吞了上谷部。”
他顿了顿,见颁下面不改色,脸色也舒缓下来,“嗯,也是我知道你差不多快到了,便想着等你来做主。我找个由头给他们找点不自在,你来帮我收拢人心。”
“那就都杀了。留着干什么。”
颁下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坐到矮凳上,“这么下去,你都可能有个闪失。”
“杀了更有闪失……算了,这事还得你看几天再定夺。”
蹋顿摇摇头,话锋一转,“你那边具体怎么样?”
“跟信中说的差不多,公孙度那老狐狸和素利、弥加他们都在观望。乌延大人带着人在右北平耗着。他做事你放心,至少不会让军心乱了,也不会让手下真的倾巢而出。就是很多人请战。这一路过来,其他几个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黄巾军素来是乌合之众,大家都没放在眼里,一个个的等着立功呢。”
蹋顿闻言满意地点点头,乌延是右北平部落大人,素来有勇有谋,也是极其稳妥之人,有他在那里,自己倒也不用愁了,只是颁下突然又道:“不过一路过来,广阳、渔阳两郡的几次战情,我总感觉那边也有高手。屡次战斗,损失在逐渐增多。好像那边也在练兵。”
“而且那些人的武器在慢慢变化,本来镰刀锄头的什么都有,几日过去,好些人已经都换上刀枪矛戟了……不过,还是那些人,真的,都是看不出任何军阵章法的人,不是精锐,就是打起来后,我等的人每一次比上一次死的更多了。”
黄巾军其实也并不是都是一群没有武艺的平头百姓,这是蹋顿一早就知道的事情,原本对方更换装备,让自己这边损失增多,若是其他人说了,他也不至于太过留意,毕竟任何军队都有好坏之分,相对于一般正规军,黄巾军的大部分人或许比正规军的新兵还差上一些,但也不是没有精锐。
但听说对方没有更换部曲,还是那群人,却明显让自己人死多了,蹋顿心中不由一凛,他知道能够让颁下留意的死亡人数绝对不是几十个上百个这种数量,那就说明对方那些人在屡次战斗中提升的很快,这可不像是乌合之众的样子。
当然,也不是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想了想,“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参杂其中?我记得有些人是青州来的,那些人以往似乎都上过战场,许是有些生疏,此次又慢慢恢复过来了?又或者,刘正也安插了人在其中?装备么……刘正前阵子不是一路过去,显露过在各个城池的底蕴吗?”
“你说他不过一介商贾,便是藏私造了一些,有可能有这么多军备吗?成千上万人换了装备?还是各个地方都是,他是偷了郡兵的军械库吗?”
这话摆明了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蹋顿脸色绷紧,“你是说……刘季匡安插了郡兵进去?拿我们练兵?”
“不知道……我就是担心这一点。但郡兵参与,不该不显露出来,他们亮明身份,看看我等还会不会让一些人出战,这样试探一下我等的态度,还能尽量不死人,于他们而言不是更好?”
颁下摇摇头,“除非刘季匡一定要跟我们打……但他深居简出,没什么迹象表明要打,那些郡兵也还留在各自的营地里……不过,一个月前,听说广阳那边,黄巾军一开始伤亡惨重,去营地里闹事过,而且那些郡兵也有些群情激奋,但被校尉压下来了。此外……”
他目光微微一眯,“我其实想了许久,觉得反倒是公孙瓒带人藏在其中更有可能。那三千人,都是与我等还有鲜卑有过战斗的……”
蹋顿脸色一寒,如果那些黄巾军经过白马义从的指点,倒真有可能在几场战斗中飞快提升,尤其是公孙瓒对他们极其仇视,这次他们带兵过来,等若遂了公孙瓒的意。
只不过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问题,他想了想,“刘伯安病危,公孙瓒要跟刘伯安斗,不是更应该趁着此事彰显名声?而且他此前消失,我等会不会南下可还难说。”
“你不是说是刘正早就策划好的,或许跟公孙瓒打过招呼呢?当初刘正一上来,他兴许就在准备了。而且他隐姓埋名又如何?只要那些黄巾军知道就好。到时候一样可以把名声宣扬出去。此次他若真的助黄巾军胜了我等,不是也彰显了黄巾军的战斗力和名声,到最后那几十万人感恩戴德,他登高一呼,可难说不会归顺他。至于隐姓埋名……”
颁下咧了咧嘴,似乎有些牙疼,“我总觉得卢子干不可能真的把刘伯安害得病危啊……会不会,真的是装病?就是为了留点好名声。从装病这个路子来想,卢子干都出手了,公孙瓒作为学生弟子,岂能违抗?于是便只能隐姓埋名帮助刘伯安促成此事,也免得到时候传出去说他被刘伯安压了一头。”
蹋顿神色惊异,“卢子干……可我听说,我来之前,他都只是跟在刘正身边而已,在轲比能面前都没怎么出面。”
“后生晚辈之中,就刘正有些勇武尚未得了官位的,此人以往也有些功劳,卢子干兴许有心助他博名声呢?人老了,总要给后生晚辈铺路啊。”
蹋顿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是刘正那边……卢子干此前一直对我等挺和气的,阎家兄弟也说他是个好人。会不会是……荀氏?”
“也有可能。反正也就这么几个人,总不可能是刘正。他没这么神,就是有点匹夫之勇……”颁下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是很勇的那种。”
蹋顿瞪过去,颁下不以为意地笑道:“卢子干教出几个好学生啊。昔日公孙瓒刘备打得张纯丘力居大人撤回辽西,刘正又有项羽之勇,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若此三人联手,我等还真不能匹敌。”
蹋顿默然。
以往的时候,公孙瓒就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那次丘力居连同张纯张举抄略幽州,也是公孙瓒一力主战,然后配合刘备,挥军将他们赶到辽东一带。
他当初跟在丘力居身边颇得器重,几次用谋,有一次差点在管子城困住了公孙瓒,但刘备也是骁勇有谋之人,在旁策应,不但解了公孙瓒的围,两人联手,反而杀了他们数万人,连投降的余地都没有,害得他们差点成了素利、弥加那些鲜卑人的附庸,最后还是刘虞过来,他们投诚,才有了喘息的余地。
也是那次,以往就让族人痛恨的公孙瓒更加让族人恨不得吃其肉饮其血,刘备也让那些族人记住了。
但刘备后来担任涿郡太守,也够不到,公孙瓒却是真的很强,便是他们记恨,也不敢轻易挑衅。
说起来,于蹋顿而言,公孙瓒也没有多少用兵如神的谋略,而且性子相对骄傲,属于刚愎自负的类型,但他手下士卒各个忠心,同样弓马娴熟,又胆气十足,每一次只要不鸣金收兵,这些人便如龙似虎,便是临死也尽量要找个垫背的。
也是这方面的狠劲,便是蹋顿用计一开始占了上风,打到最后,终究是族人被吓得胆寒,后来失败的次数多了,族人更是见到代表公孙瓒的标志性部曲白马义从就退避三舍,蹋顿其实也很是无奈,一边气恼族人的不听使唤,一边也是羡慕公孙瓒的治军严明。
而另一方面,虽说跟刘备接触的不深,当初很多人还提议潜伏涿郡过去暗杀刘备,又或者进行报复,但蹋顿还是觉得此人或许比公孙瓒更难缠,所以也压下了此事。
毕竟几次战斗,刘备身先士卒,而且治军严明、一丝不苟的形象也是颇为让人印象深刻的,蹋顿偶尔也觉得,如果刘备也跟着公孙瓒驻扎到右北平,如今的他们或许处境会更加艰难,一来是看不透,刘备这人真的喜怒不形于色,也看不出喜好什么,二来,这人面面俱到,对于战场之上的各个方面,都能做到没有任何遗漏。
而如今还多了刘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