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四章 假途灭虢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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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时分,风雨连绵急骤,有马车穿过城门进入蓟县,沿着街道,路过一户户或是开着门、或是熄了灯的人家、店铺,偶尔超过几个身穿蓑衣疾走的行人,朝着静谧萧瑟的城池深处而去。



    不久之后,马车在赵府门外的街道上停了停,有人自车窗内探出头来。



    与此同时,府内有老迈的门房察觉动静,开门探出灯笼张望了几眼,微光中只看到车窗的帘子被放下,随后马车再次启动,门房有些紧张地追出大门,看着马车拐进小巷去往后门的方向,又望望大门两侧挤得雨棚有些拥挤的马车、牛车,然后神色有些疑惑地又张望了一眼小巷的方向,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进门拴上门栓,叮嘱了一位年轻人从门缝里看住大门外的境况,随后穿过长廊、门洞,朝着在厅堂外等候的管家耳语几句。



    此时厅堂内有丝竹声清亮无比地传过来,轻快的调子俨然已经接近尾声,就在管家招呼人去往后院的过程中,厅堂内有人影站起,先是与乐师耳语几句,走到中央又朝那群刚刚舞毕的舞姬窃窃私语一番,随后一拍手掌,停息的丝竹声再次响起,舞姬曼妙的身躯围着那中年男子缓缓放开了身体舞动长袖、莲步轻快,歌声穿透雨幕飘荡,却是透着一股哀怨凄楚。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



    这首四月是迁谪诗,正好对应赵该从别驾被贬成治中的处境,在场的都是赵该宴请的好友,原本彼此间便是开上几句玩笑也无所谓,但这诗毕竟触到赵该的痛处,有些不合时宜,此时唱起,众人也知道那男子是抛砖引玉准备让大家说真心话了,便也有位年长者直接打断,驱散乐师舞姬之后,骂上几句那男子的粗心大意。



    那男子却是不以为意,手里拿着只碗喝上一口酒,扫视一圈,笑容洒然地说道“齐某岂会不知隔墙有耳便是要让人知道我等不服那刘季匡何德何能纵使有些才气名声,又怎能与公容兄相提并论退一步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此人一来,便让公容兄让出别驾之位,屈居在他之下,连半点考验都不用,凭什么啊”



    管家进门朝赵该耳语几句,赵该点头挥手驱散了管家,却是没有多余的反应,有人朝那男子摇头叹气道“这几日我见你闷闷不乐,收到公容兄今夜的请柬,便猜到你会站出来闲言碎语徒做小人呐。就凭他刘季匡是汉室宗亲,主公又怎会不器重”



    “齐某便是小人又如何他要真是旷世奇才,齐某自然也心悦诚服,可如此一来,此人还能不闻名天下如今我等遇到,才知道他刘季匡的名讳,那便说明才能也不过是寻常人嘛。既然是寻常人,主公岂能说换就换掉公容兄别驾之位,哪里是那么好坐的”



    名叫齐周齐叔南的中年人说着有些鄙夷地望向那唉声叹气之人,“汉室宗亲多的是了,你昔日见过主公任人唯亲,不辨是非了吗别驾啊,他的一举一动,可是握着你我的生死,这等多事之时,怎好让他坐在这等位置上指手画脚。”



    “你这话可是暴露了私心诛心之言啊”



    又有人插嘴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叹道“不过说到私心,他刘政的姓名,可是与已故渔阳太守刘府君一模一样。昔日主公自幽州刺史之位回迁朝堂,表荐刘府君在渔阳当太守,何曾想张举、丘力居造反杀了刘府君,主公此次会委以重任,许是听到他刘政的姓名心中感念,自觉有愧于刘府君,又念在与这刘政也算远亲,便试上一试。他日想明白了,再看这位刘政没什么能力,便也回心转意了。嗯,某断定主公声色犬马,便是怕我等不同意罢了,不必介怀。”



    “回心转意届时可是来不及了啊。”



    齐周摇了摇头,坐了回去,众人闻言会意,也是表情恹恹,齐周沾了点酒水,在案几上划了几道,沉声道“诸公岂不知近两日他刘季匡所作所为虽说主公将内政交于公容兄打理,可眼下鲜于辅不在,兵权可是全交由他刘季匡做主了。魏曹掾操持武官任命一事,平日主公又不打仗,内里动些手脚,大家谁不知道不过便是一点小过失,他倒好,刚来没几天便盯着此事了,还朝主公告了魏曹掾一状,惹得魏曹掾都气出病来,这不是摆明了要拿我等立威”



    他顿了顿,语调突然怪异起来,“这第二嘛,听说那新任辽东太守近来可与刘季匡走的极近,刘季匡随同子干公而来,为的什么你们不知情啊若让他与咱们的荀府君沆瀣一气,幽州一乱”



    “啪”的一声,众人惊了一惊,就见齐周双手拍在了一起,装腔作势地“哈”了一声,“咱们就皆大欢喜了”



    赵该沉默了良久,这时插嘴道“三来,主公诸事不问,有些事情赵某做不了主,那刘季匡却也识时务,政务一事并不多管,做事可谓滴水不漏。然则此时尚有那荀府君的一切事务全能自理,连官员委任与武将指派,都能自行做主这要一年半载之后,便是攻不下辽东,等他的人熬了资历,要去哪里还不是要分配到各郡各县去,乃至分配到你我身边,更有甚者,顶替了你我,到时有刘别驾在,这可是我消彼涨我等往后的日子,难咯。”



    这番话倒是看得长远,但赵该是这么多人中身份最高的,也是除了鲜于辅外最得刘虞器重的人,按照正常的流程,这种包含着激将口吻的话应该是由旁人来说,然后群策群力,促成赵该挺身而出面见刘虞,去争取自己这些人的最大利益,此时赵该一说,等若提前堵住了众人打算进言的嘴,不少人听了顿时皱眉不已。



    刘政加上荀彧不过两个人,算上卢植也才三个人,但便是这三人才到此地十天半个月的,就让他们这些人中职位最高的赵该感觉到了威胁与颓势,说出这种丧气话来,这就表明这三人带给赵该的压力确实很大,甚至暗示着刘虞那边很大程度上对这三个人的偏袒,也预示着自己这些人的日子在未来绝对不好过了。



    众人沉默良久,表情都有些难看,那一开始呵斥齐周的年长儒士开口道“说起荀文若,他近来实则挺安分的老夫却是以为,他留在此处,是在等一个时机。”



    此人名叫程绪,字伯端,与齐周一样,也是刘虞的从事,年近五十已经须发斑白,在幽州颇有名声,算是此时在场之人身份地位仅次于赵该的人物,他一说话,众人若有所思,也在这时,齐周突然微不可查地与赵该交流了一个眼神。



    “伯端公是说刘德然”



    说话的是刘虞的幕僚之一,与程绪向来走的很近,那人一开口,齐周眉头便是一挑,“莫非他刘德然身着血衣率领轲比能等人前来喊冤,便是那个时机所为何事”



    程绪望了眼凝眉沉思的赵该,颔首道“老夫近来多方打听,将各地流言整合之后,发现这些事情并非没有关联。那些前往右北平的百姓,可以确定便是黑山贼与黄巾贼了。此二贼,素来与刘正有些来往。而辽东太守荀文若也与刘正有关。还有公孙瓒南下之事时机着实凑巧啊。”



    他微微顿了顿,在众人沉思之中,又道“此外,乌桓围剿刘正之事,老夫倒是还听说了一件事情。上谷那边,难楼死了。”



    有人惊呼,“此话当真”



    “嗯,上谷乌桓部落为了稳定民心才瞒而不报,此事来自我的一位远亲,他住在宁县,知晓此事便快马加鞭过来支会我,怕那边起了战事,影响了他的活计,想叫我想想办法挽救他的家业。我看他那神色,此事应当是千真万确了,做不得假。”



    程绪颔首,沉吟道“再者,此后难楼那些手下便南下围攻刘正、轲比能的部曲,其实那天还围剿了蹋顿,只是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蹋顿幸免于难。但其中也发生了一件事情,雊瞀县中有人假借灭贼之名,前往救援刘正,冒充的还是公孙瓒的名头。如若不然,只怕刘正也已经死了。这时机着实太巧了若老夫所料不差,雊瞀那些人是提前知道乌桓人南下便是找刘正报复的,便是说,难楼的死,便是刘正的设计。要不然绝不会如此巧合,还将总领三部的蹋顿都牵连进去。”



    众人顿时都忍不住发言,嘈杂一片,齐周神色一凛,瞪向程绪,大声道“挑起战事,利用血衣激起民愤,乃至于联合黑山军与黄巾军驻扎右北平,又调开公孙瓒他刘德然这是要”



    齐周没有再说下去,表情却目眦欲裂,程绪摇摇头,“这个老夫便不知晓了。”随后又垂着眼睑皱眉道“不过叔南如此一说,二贼这么多人来右北平,倒像是假途灭虢之计呵呵,一时妄测,便是以公容的一番丧气话更往前推测一番,当不得真。”



    “还当不得真他刘德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都这等时候了,再当不得真,难道当真要等我等的船倾覆了,再去当真”



    齐周拍案而起,朝赵该目光灼灼地拱手道“公容兄,此时可容不得我等说什么丧气话了他刘德然挑起事端,引狼入室,分明有觊觎幽州之心主公或许早已察觉端倪,他一向勤政,怎会在这等时候疏于政务便是提醒我等他迫于无奈,屈服贼人之手,要我等拔刀相助,以此破局啊”



    “这未免太草率了吧”



    赵该神色微微僵硬,望向其余人。



    那与程绪走的很近的幕僚急忙站起,附和道“叔南兄所言非虚我等身为主公佐臣,自当为主公排忧解难,而今主公一反常态,我等既然知晓端倪,岂能安之若素,放任主公为贼人牵制,乃至于幽州任由这等竖子胡作非为还请公容兄莫要颓丧,这等时候,还得你找个机会与鲜于银从事仔细筹谋,若真到他刘正联合鲜卑来此发难,万事休矣”



    “可万一他便是与公孙瓒一个想法,想南下之前震慑胡人。请黑山军”



    赵该望向程绪,“哦”了一声,“请黑山贼与黄巾贼驻守右北平,也是为了预防公孙瓒兵力一走,辽东与乌桓联合起来兵变,那我等不是错怪了好人”



    这声“哦”听得程绪微微眨了眨眼,齐周恨声道“那也是他起了战事,可有主公同意、我等谋划他一意孤行,名不正言不顺,那便是乱州之贼乱国之贼昔日他犯下的错事还少吗至今不见悔改。主公不便管教,我等身为人臣,自当尽忠,此次便好好做一回人师,让这竖子安分下来”



    他说着,拱手扫了一圈,“诸公,事不宜迟,还得诸位先去支会族人一声,待得齐某与公容兄谋划一番,来人联合鲜于银从事,我等便集合所能集结之人,同心戮力,为主公定了幽州乱局”



    “此事未免草率,叔南再仔细思虑思虑,老夫得到的消息,也难说都是对的啊。老夫以为,还得再去整合一番,也好让大家都慎重”



    程绪站了起来,拱手说着,齐周打断道“伯端公不必再说了,此事便这么定了齐某早就受够了这等窝囊日子,如今眼看祸起萧墙,怎能袖手旁观再者,借着此事,我等也能将卢子干、刘季匡、荀文若一同连根拔起,到时候,我等的气运,方能又一次掌握在我等自己手里。诸公难道不想看到那等局面吗”



    齐周一说,众人便也恍然大悟,事关自身利益,便也纷纷应承下来,随后不久,赵该将众人送走,返回厅堂时,齐周已经不在,通向后院的长廊附近倒是有交谈声夹杂着雨水声传来。



    赵该急忙走过去,便见到昏暗中三道人影站在屋檐下,无人挑灯,自周围微弱的火光中,可以看到除了齐周之外,另外两道人影是一男一女的装扮。



    那男子的声音随着接近,夹杂在哗啦啦的雨水声中,听来有些低沉,“程伯端素来胆小如鼠,许是不想伤及程家根本,也并非一定是被乌桓策反但此人太过保守,刘使君不可重用啊要不然,便是杀了此人,只怕也会气坏身体,损了威名。不值当。”



    与此同时,那女子已经迎了过来,“兄长,妾身替你算了一卦,谦卦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是大吉之兆。”



    “为兄自然是君子,也素来抱守中庸,谦以待人。只是近来暴雨而已,河水哪里可能泛滥我又不出门,何至于涉水而行,还要求个大吉大利”



    赵该莞尔一笑,随后站到那男子身旁,望向夜幕中远方天际的微橙光亮,负手沉默片刻,“你让家妹找的卦象”



    “兄长,妾身哪里会在你的事情上敷衍了事嘛。”



    柔柔弱弱的嗔怪声中,赵该忍俊不禁,齐周与那男子便也笑起来,片刻后,那男子突然语调肃然道“再过几天,差不多快到了赵治中想好站哪边了吗”



    “不是中庸吗我听家妹的。”



    赵该的声音敛了笑意,听上去也有些肃然,那男子笑了笑,随后望向南方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猜,刘使君如今在想什么”



    没人回答,一阵沉默,到得赵该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齐周,他叹了口气,语调复杂,“叔南,何谓君子是君王之子,还是应当远庖厨”



    “霸道和仁道不矛盾啊。君王之子,自当为君王考虑,心怀仁德,也并非不能为君王考虑。你这话的意思,可是说君王不仁啊,委实大逆不道。”



    齐周拍了拍赵该的臂膀,率先走向前厅,一边走一边说道“重要的是谦谦,是大河大江之势如这漫天风雨而来,你我自岿然不动,还能守住忠义之名。”



    风雨似乎稍稍平息了下来,那声音离得远了也颇为清晰,赵该仰头望天,又问道“那你猜,主公在想什么”



    有笑声飘过来,“你当真以为他在问主公在想什么他问的实则是我们以为的主公的想法,换而言之,便是我等自己的想法嘿,我选君子,便是君子另外还有的一个意思公容兄,可否容愚弟借上一间厢房,再让个舞姬喊我君子哈哈哈”



    “想再娶你直说,我定然给你做媒。其他的,看你这正人君子的本事,赵某可做不到强人所难的事情来。”



    “呃”



    脚步一停,齐周自屋檐微光下转过身来,身姿卓越翩然,随后说着什么,于是赵该望着后院的方向,微微笑出声来,扭身快步过去,笑道“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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