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息血腥味浓重,有点恶心。
黑暗的巷子里,韩忠推开身上的賨人尸体,拄着一把长剑爬起来,有些吃力的扶墙站稳。
耳朵里回荡着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只能听见一丝丝巷子外的厮杀声。
双腿有些发软发沉,尤其是右脚,好虚的感觉……他大口喘气,摸了下胸口,天气热,刚刚一番折腾出了不少汗,此时手中黏糊糊的。
手擦了擦衣服,这个抬手的动作也有些吃力……想起来了,自从三月起兵,杀了很多人,又看过很多同僚死去、疯了、痛苦,胃口就变小了,这几天受了点伤过来这边休养,倒是吃得多了些,主要也是心情不错,可突然出现的刘先生动摇了大哥的意志,自己的压力也突然大了。
大哥、身边的兄弟们、手下那些人,还有宛城那些父老乡亲和形形色色的人,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这两日又快到中元,想起那些亡者,胃口又小了,然后与大哥来回在宛城涅阳奔波,匆匆忙忙,到了涅阳还要准备陷害先生、集结人手的事情,也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现在又是想吐,又是站不稳——应当是没吃饭,身体虚弱,有些乏累的原因。
他想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村里的,是自己人都退出去……别怪老子翻脸无情!”
耳畔的鼻息声遮掩了喊声,但所幸还是听清了个大概,韩忠恍然大悟,急忙想跑出巷子,但右脚刚迈开来就好疼,他低头也看不清楚,只是觉得胸口、右脚痛得受不了,眼皮打架,脑袋也越来越昏昏沉沉了。
还是撑墙走……大哥声音这么中气十足,绝对没事。
他想着,提剑挪了几步,胸口又是一片湿润,抬了抬手,感觉剑太重了,扔在一旁又摸了摸胸口,发现一个洞,按了按,汗会噙出来……这群賨人还会妖术不成?让汗流这么多,准备给我种什么?直接下个种子,然后长出大树准备把老子压死?
真是白痴,老子能砍啊……
不过要是稻米粟米的话,留着也不错……结出来能给兄弟们一起吃,这算什么?随身粮草,哈哈。
笑起来脸上的肌肉有些发紧,紧跟着就感觉肌肉僵硬起来。
那些荒诞的念头突然转变得灰暗起来,他脚步开始加快,耳畔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右脚……右脚迈起来很痛,脚底心感觉老是踩着水……
胸口也很痛,撑着墙壁的手多动几下,就有些疼得厉害。
感觉走了好久,终于走出巷子,不远处是一片光亮,黑影不断晃动,寒芒闪烁不已。
人在奔走,兵器相撞,马嘶声不断……
整个场面都在火光下,散发着一些绚烂的光泽,奇幻无比。
好场面,以前怎么没发现有这样的场面?身经百战,还是头一次看到啊。
有人大喊:“通通给我停下!”
是先生……
还好……刚刚边打边退,离着村口近了一些,能看清楚人。
就是这话太幼稚,所幸大哥也不笨,替自己喊了。
“……不是脸熟的,只管砍了!”
大哥还是挺聪明的……能带着十几万人守住宛城,打得朝廷军屡战屡败,嘿,说起来也是一代名将了吧?
至于先生……还是太过年轻了,纸上谈兵……为什么还不动手?打得我在手下一群人里这么狼狈,看到米贼就怕了?
眼皮有些重,他晃了晃脑袋,此后就听到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通通投降!某乃刘正刘德然!汉室宗亲!”
有屁用啊……姓刘的谁不说自己汉室宗亲。
十有八九都说自己中山靖王的后人,不就是那家伙好色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嘛……啧啧,倒是会享受啊。
“卢中郎将门下学生!”
有人放下了武器,跪地求饶,韩忠心中叹了口气,士卒……还是听命并且畏惧于权贵的……一群没卵的家伙。
“太上老君后裔!”
这,这什么人物?
韩忠瞪大了眼睛,感觉声音嘈杂了一些,有人像是在喊“又拿这等东西诓骗我等!”,随后被顶了回去,“你投不投降!没打够是吧!你们这些米贼,涅阳城还没受到教训?!我再说一遍!投降不杀!告诉你们,张曼成也是我的人!这里所有人——都是我的人!给我住手!”
耳畔自己的吸声有些长,韩忠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之后又有零星的战斗响起,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后背有风传来,他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脑子里逐渐清明,看着绚烂的火光中不少人跪地求饶,想着很多人的面孔……最后还是觉得,只有先生算是遇到的嘴皮子最厉害的一个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嗯,用的应该便是大哥之前告诉自己的先生的话里,与大贤良师招揽信徒一样的“投其所好”了。
竟然还有机会出去说话……眼睛有点湿润,韩忠摸着胸口向前,有个躺在地上的人突然起身,韩忠吓得哆嗦一下,那人却急忙扶住他:“韩忠,你……”
“还是……咳咳……哈哈,还是你这老匹夫聪明啊,知道装死。”
师宜官的声音,韩忠望着夜色下对方模糊的轮廓,随后沉声笑了笑,“别问有关我的任何问题,老子不想知道也不想回答你。背我去见大哥。”
“你……”
“走!”
人被背起,又差点被晃了出去,韩忠胸口被磨来磨去,痛得厉害,“老匹夫你慢点。我告诉你啊……孙夏老七死了……你要不想被我害死,就稳一点。知道你老了,可也是最后一次了,慢点啊……疼疼疼……”
有人在耳畔呼喊,也有人凑过来大喊,叽叽喳喳一片,韩忠不耐烦地大吼道:“吵什么吵!老子没……咳咳,呸,老子活着呢!”
“韩……忠!”
有个人声还在颤声喊着。
“到了?”
感觉师宜官不动了,韩忠怔了怔,抬手没多少力气,他挪着脑袋用师宜官的衣服肩部擦了擦模糊的眼睛,等看清楚人,干笑道:“呃,大哥啊。”
“你……”
“别说话。先生呢?让我跟他说几句,你也得在……”
“先生!韩忠……”
“滚……呕!”
那道声音好像是先生,怎么在吐?
“老匹夫,背我过去。”
眼皮打架,韩忠索性靠在师宜官背上,闭上眼睛……不能睡啊,千万不能睡。
身体颠了几步就停下来,耳畔是自家大哥向张初、张机求救的话语。
“品济公,仲景兄!张某求你们!救救我家兄弟,救他!救……”
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家大哥将头磕在地上通通作响,起来时额头一片血光,当即不耐烦道:“不是说好了要硬气?你身为渠帅,妇人之仁……咳。”
自家大哥显然不听劝,那边张初倒是过来了,围过来转了一圈,那脸色韩忠终于还是看到了,一脸释然地笑了笑,“品济公,你还是别说了……先生呢?我就说几句……嗯,能说几句说几句。”
顺着张初凝重的脸色看过去,他看到刘正正趴在地上呕吐着,那种声音和场面惹得他也有些反胃,本来还想避开师宜官,但小腹抽搐,还是吐了出来。
周身又是一阵呼喊,韩忠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耳畔的回音也轻了,浑身舒坦,师宜官的肩头倒是不算脏,都是血而已,也算与这个血流成河的场景相称……不过,这老匹夫这么懦弱,还是头一次沾了血不逃啊。
他想着,扭头换了个肩头靠着,怕自己再吐,垂头望着师宜官的襜褕线条,笑道:“先生,这几句话韩某听来舒坦不少……不止我大哥,还有我,还有我们很多人……都可以是你的人。”
“老子……呕,老子不称帝!老匹夫,你理我远点!再把那只血淋淋的断脚放我面前,我宰了你!”
“刘德然!那是我兄弟!他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自家大哥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先生也在叫,“你兄弟是命!其他人呢!你看看!开心了?好日子这么来的!就因为你,我变成什么了!我早告诉你了……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你们所有人!”
“你来!老子外面一千多人!敢放你进来,就不怕你杀我!我死了不要紧!老子让你刘家永世不得安……”
“大哥,够了!”
韩忠喊了一声,缩了缩右腿,感受着晃动间没有五个脚趾的感觉,目光突然湿了,“先生……我也不想,可是没办法!大家都想过好日子。”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狰狞的脸,火光中目光也是一片湿润,开口的时候,还有唾沫星子喷到自己脸上,“那为什么是我!我拿你们当朋友,你们这么对我?好日子?大家一起争取啊……你们这样……”
那张脸有些悲恸,四处转了转,颤声道:“朝廷来人,被你们杀了……你们这样不是在逼我恨你们吗?为什么不投降?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如果被朝廷招安,会死吗?哪里来的这么多屁事啊!”
“人不死……心也会死啊!”
韩忠被戳了痛处,又感觉到胸口的疼痛了,有些慌张地战栗起来,也哽咽道:“招安了有什么用?有人帮那些兄弟们吗?十几万啊,先生!我已经说过了……他们吃什么?朝廷有人管吗?没人管啊!如果我们也放弃他们去求一场富贵,他们有多少人要饿死!我们有办法?”
眼泪出来了,情绪涌上来,脑子又开始昏昏沉沉,他尽量加快语速,“就因为你看得起我们,就因为我们想让那些兄弟都过上好日子,乃至让整个天下都过上好日子,所以才选你……其实也不是只有你,我们看好的人还有很多……包括张仲景。但你不一样,你从头到尾都不一样!”
“哪里有什么不一样!我跟你们才接触几天?”
“那几句话就够了!大贤良师的用意被你看破了……”
韩忠瞥了眼一旁投降的几个陌生面孔,“米贼背后的五斗米教也与我们太平道一样,用叩首忏悔拉拢人心。你说我们杀人放火抢劫方向错了,又让我们的人到你面前……”
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耳畔响起不少声音,韩忠竭力睁大眼睛,身躯战栗得更加剧烈,摇头道:“我没事……到你面前由你来说服。这些东西我们之前没看透,你一说,我们都觉得没错。你能看透,就能让我们变好。最重要的是,今夜我们也知道了,你的身份不一样!功勋也不一样!你这么努力地杀死大贤良师,就是别人眼中的大忠臣,要是也反了,就会有很多良知未泯的人支持我们!而那两首诗,也能成为一种收拢人心的手段!尤其是《孔雀东南飞》……儒家、士人,很多人错了!我们被关在牢笼里,没有发声的可能,所以才反!而你帮我们说出来了!就会让那些寒门、白身想明白,他们没有出路,想要打破规则,只有站到我们这边!”
“你怎么想的这么多!我哪里有这种意思了!白痴啊你!我也是寒门!但我不想,也不会站在你们这边!”
看着刘正懊恼的面孔,韩忠有些荒诞地笑起来,“先生,你是寒门?你可是汉室宗亲,就算一时是寒门,只要你有些功勋,想爬起来有多快你不知道?这也是我之前说要么你死,要么你投降的原因……”
眼皮又一次打架,眼睛已经瞪得有些泛酸了,他存着侥幸心理眨了眨,没事,心里有些小得意,又急忙道:“士族,从来只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他们的门户之见比谁都重……狗屁的为国为民,到头来能有多少好人?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能保证自己存活,就算快死了也有人相助!可我们呢!除了被剥削,没有任何上升的机会!谁来帮我们?士族不灭,我太平道一样没有出路!除非他们投降我等!要不然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一辈子都在牢笼里,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不了!因为我们没有文化!觉得他们厉害,而我们就是活该如此——这他娘的不公平!”
“……”
身前只是粗重的呼吸声,韩忠看着火光下刘正有些清秀的脸,那张脸正在沉思,他感受着身体慢慢失去力量,轻笑道:“先生,往后记得磨一磨城府……你跟韩某能大呼小叫,往后真要做事,不能这么冲动了……”
“要你说……”
那语调多少有些悲痛,韩忠觉得对方被自己感动了,有些满足道:“韩某得提醒你,你刚才说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你的人,虽说是为了稳定局势,是你不想杀人的仁义之举,却也是大逆不道之言……再者,太平道、朝廷、士人、五斗米教……你讨好不了任何人。乡愿,德之贼也……没有偏向,反而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这次不管你会如何选择,都得自己权衡利弊。最后,只要你活着……”
身体渐渐脱力,脑袋也越来越沉,韩忠这才想起没和张曼成说上几句话,目光四下扫视几眼,看着自家大哥和孙仲、老继跪在孙夏老七的尸体面前,面朝自己痛哭,有些惫懒地笑了笑,“韩某想说一句,帮帮我们……不只是太平道,我们所有人。天灾人祸,真的太痛苦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皮打架得越来越剧烈,身体连痛楚都感觉不到了,扭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刘正的脸庞,笑道:“韩某真的不想看那些兄弟手下做恶事了,可是很多时候我们没办法……韩某做不了的,我大哥做不了的,先生,你帮我们来指正吧……对了,此前一直隐姓埋名,如今倒也该告诉你了。某家韩忠,无字……天下至德,莫大乎忠的忠。先生,其实韩某也想做你们眼中的好人……韩某从小便立志,忠于天……地,忠,忠于万……民了……”
眼前黑了下来,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身体很轻,心情也很轻松。
火光、人影。
月色、星光……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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